葉冷去客棧要了一間上好的客房,要了十斤牛肉,和無數瓶酒。
床很軟,牛肉很香,酒香彌漫醉人。
葉冷卻在窗口看月亮。
他的心很亂,很煩,很矛盾。他現在整個人就像是剛剛被水澆滅的點燃的炸藥,明明快要爆炸了,可是卻沒有辦法發作。
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美,又大又亮,整個兒仿佛蒙了一層輕煙般的薄霧,讓人窺不到真象。月光撒向人間,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思緒也跟著月光跑到了很遠的地方。
這樣的一個美妙的夜晚,他為什么一個人對著月亮喝酒?
他在想女人嗎?如果他想,他為什么不去找她?馬上,他就要出一場生死難料的任務,他應該去找女人,還應該去找很多女人,要漂亮的,嬌蠻的,嫵媚的,可愛的,只要他想,他可以馬上帶著銀兩去找任何他想要的。
他在想念他的故鄉嗎?唐代詩人李白曾經寫下過這樣的詩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月亮不過一個白玉盤大小,卻能高高的掛在天上;明明看起來又高貴又冷漠,卻又無私的將月光灑下大地。你在這里看著月亮,也知道它的光芒同時也灑向了遙遠的故鄉。
他在想他以前殺過的人嗎?據說,人死以后,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月亮和星星一起生活在黑夜,不知道它們之間又有什么關系?
不,這些都不是。
他從不和女人有長久的接觸,因為他在江湖里待了這么久,早就知道女人是慣會騙人的,尤其擅長騙男人。他也不想念他的故鄉,因為他是個根本就不知他的故鄉在哪里的孤兒。至于想以前殺過的人,他剛做這行的時候的確想過。不過,這個世界上,干凈的人沒有幾個。他以前還沒有這么差運氣,能夠遇見干凈人剛好是暗殺對象。
不過,他現在的運氣的確是差了。
他在想今日中年男子說的話。葉冷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說他們認為葉冷可以一個人殺掉張蕭。這說出去簡直是一個笑話,葉冷清楚的知道他在組織里表現絕對不足以接受這個任務,而中年男人的話如果不是隨口胡說就是組織已經知道了他和張蕭的關系。隨口胡說,當然是可能的。殺手是需要自信的,如果一個殺手沒有殺掉對方的自信,那么他就已經輸了一半。在看到葉冷推脫的樣子,中年男子當然會愿意給他自信。可是,另一種可能卻一直在葉冷腦海揮之不去。他們知道了,至少是懷疑了他和張蕭的關系。
張蕭是張家堡的少堡主,為人瀟灑不羈,武功高強,更難能可貴的是盡管他出身名門,但是他身上沒有絲毫紈绔之氣,熱情正義,好像隨時都準備著為朋友兩肋插刀。葉冷見過他,那時他的武功遠不如今日高強,他的名聲遠沒有今日被傳播的遠,可是他仍然愿意為了一個認識不到半天的朋友而竭盡全力哪怕付出生命。他的這種行為讓當時的葉冷不解,但他下意識的不愿意讓他這么死去,于是他出手劈倒了張蕭帶著他跑了。那人好像也不愿意得罪張家堡,并沒有追上來。
在張蕭還沒有醒來的時候,葉冷想殺了他。
因為他干了一件愚蠢的事,他一個殺手,竟然救了一個人,還是無償的。當時,在他眼里,一條人命大約值300兩銀子。他想,如果張蕭醒來的時候說出來的話不值300兩,那么他就賠上600兩銀子殺了他。
他想知道什么呢?
他想知道為什么他要這么愚蠢的以卵擊石,為什么要白白的為了別人喪失生命。
他是個殺手,除了一條命他什么也沒有。就連這條命,也只是暫且寄存在這里的。因為一無所有,所以他分外珍惜自己的生命。他一直以為,別人也應當把命看作是珍貴的東西。
等到張蕭醒來的時候,當然一切都已經晚了。葉冷,帶著銀色面具,出現在張蕭眼前。
他不會讓任何人認識他,這樣會給他執行任務的時候帶來麻煩。
張蕭醒來的時候很痛苦,因為他的朋友死掉了。他狠狠的將拳頭砸在床上,發出巨大的聲響。他的嘴唇緊緊咬著,好像快要控制不住失聲痛哭。他的那張英俊的臉上的痛苦,任何人都會看了不忍。
張蕭看著他,卻不說話。
葉冷心想,他可能是在怨恨他,怨恨他帶走了他,沒有讓他和他的朋友并肩作戰道最后。
葉冷看得出來他的痛苦,但是他并沒有安慰他。
他甚至無法了解這種痛苦。他們實在是很不一樣的人。
如果說張蕭是太陽,那么葉冷就是月亮。月亮永遠都無法理解到太陽的熱傾,就像太陽永遠都不會懂的月亮的孤獨與寂寞。
但是,太陽愿意用他的光芒照亮月亮。
當月亮有了光芒,其實它就不完全屬于黑暗了。
不理解有什么關系,不認識有什么關系,兩人之間
他直接問了他想知道的,“你當時為什么不跑?你明明知道你剛剛做的事是徒勞無功的。”
張蕭道:“我們也素不相識,你卻依然救了我。這就是我不跑的理由。”
葉冷拔出了劍。
張蕭贊道:“好劍。”
這是葉冷在王二家的鐵鋪里打得劍,一柄劍只要十兩銀子。鑄劍的師傅是個打了七八年鐵的青壯年,有著強壯的臂彎和健碩的肌肉。他偶爾才會鑄劍,大多數情況下,他都在為街坊鄰居打一些鐵犁鐵耙等農具。只有新出茅廬和窮困潦倒的劍客,才會去他那兒找一柄劍。
葉冷將劍放在張蕭的肩上。
他不滿意張蕭的答案。
張蕭笑了笑,沒有躲開。
他身材高大,模樣俊秀,臉上的笑有些稚氣,眼神明亮的如同映射這火光,穿著綢緞做的青衫。
葉冷還在做乞丐時曾經在說書的先生那里聽過俠客佳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俠客,總是像張蕭這樣穿著青衫或是白衫,為了朋友不惜一切,鋤強扶弱,見義勇為。
葉冷那時對著江湖還是充滿著向往的。他甚至常常在無眠的夜晚,幻想著自己以后,也成為了這樣的俠士,也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當然,更大的時候,他在期盼會有一個如同書中一樣的俠客來拯救他,給他一口吃的,讓他免于顛沛流離。
后來,果真有人帶走了他,給了他吃的和住的地方,然后讓他成為了一個輕賤的殺手,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名聲。他如果死了,就像是一粒塵埃落到了地上,沒有絲毫意義,也沒有任何人會在意。
張蕭道:“你若是真的想殺我,就不會救我。”
葉冷將劍放下來,“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
張蕭道:“一個人救下了另一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那他一定是一個好人。正巧,我也是個好人。你我既然都是好人,那么我們就是一樣的人。”
真是天真的話,葉冷在心里想,“我救你,只不過是無聊而已。”
張蕭道:“一個人無聊的時候都以救人為樂,那么他的道德和情操修養一定到了很高的地步。我比不上你。我不走,只是因為我知道我如果走了我的朋友非死不可。一個人如果看見自己的朋友陷入危險的境地而置之不理,那么他這一輩子就會成為平凡庸俗的人,就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葉冷道:“為什么?”
張蕭道:“一個人因為顧及自己的利益連朋友都不顧,那么他一定把利益看得太重。一個把利益看得太重的人,那么就會為了利益損害許多不值得的東西。要知道,金錢名譽權利生命雖然能夠讓人獲得短暫的快樂,卻很快會讓人陷入新的痛苦,人的欲望利益是無窮無盡的,他們的追求也就會無窮無盡。在追求的過程中,他們的精神是緊繃的,他們沒有真正也不相信他們有真正的朋友,那樣的生活,是空虛且沒有意義的。只有擁有信任友誼和高尚自矜的靈魂才是真正暢快的。因此,我救他,其實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快樂。”
葉冷突然感到又痛苦又不甘,他在嫉妒,嫉妒張蕭,也在嫉妒他口中所說的那種為了利益不顧一切的人。他們都有自己的追求,而他自己什么也沒有。葉冷道:“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痛苦的是什么嗎?”
張蕭搖頭。
葉冷道:“那是你剛剛給我的。你知道嗎?是孤獨。孤獨,有時候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有時候是你明明在燈火闌珊的地方,身邊圍繞著火一樣熱情和喧囂,可是你人卻更加的失落。可若是你一直一個人并且以為孤獨是人生的常態,那么這種孤獨就是正常且可以忍受的。失去光明是痛苦的,可你若是欺騙他人人都看不見那么這種缺陷就像是人不能生活在水里一樣不值得什么顧影自憐。追求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是痛苦的,可是在追求的過程中你是充實的,因為有了目標,有了盼望。因此,人最大的痛苦是你知道了你沒有可追求的未來。”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一個不追求未來的人,就意味著他得到什么東西的快樂,也意味著他活著,不過是行尸走肉。”
張蕭道:“人人都有想要的,都愿意取悅自己,如果沒有追求,找一個不就是了。”
葉冷心下一動,卻又轉瞬黯然。“有些人,活下來就是為了達成別人的追求的。”
到了這個時候,葉冷已經不想再繼續和他談下去了,可能是因為恐懼,恐懼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害怕張蕭說的太美好他忍受不了想不顧一切想現在就去追尋那虛無縹緲的自由和自我價值;也可能是因為
葉冷遇見了這么一個人,幾乎是逃一般的飛竄了出去。張蕭轉瞬反應過來慌忙追出去道:“你既然救了我,那就是我的朋友,以后,請務必要來找我喝酒。”
朋友?一柄劍,一口刀,都不需要朋友。
葉冷在心里說:不要再遇見了,朋友。
結果,過了三個多月,葉冷又主動去找了他。
是在漆黑的夜,星星的光輝黯淡,月光也虛弱的樣子。這次,他沒有戴銀色的面具。
至于來見他的原因,他并不確切的知道。他只是知道自從他救了張蕭,他越來越厭惡自己如今的生活狀態,他常常覺得自己是這個世間最污穢的生靈,尤其在他殺人后更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要殺了他嗎?
不,不要,一條人命值300兩銀子,殺了他,就是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