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震天,兩軍交戰。
對于瓊臺而言,這是一場必敗之戰。
說得好聽一點,叫詐敗。
從一開始,常勝將軍木毅就不打算與殷瑢進行水戰。
距離疏那河岸西南方向十里外的地方,有一片墨松林。
這片密林常年潮濕茂密,毒蛇蟲蟻數不勝數,又多沼澤,沒有松林地圖,擅自闖入實屬找死。這對熟知瓊臺地形的常勝將軍而言,著實是個埋伏的好地方。
至于將澤軍引入松林的誘餌,當然是詐敗奔命的瓊臺軍隊。
依照世子殿下那嗜好殺戮的性子,只要瓊臺敗退,他必會乘勝追擊,將瓊臺士兵殺個片甲不留。
一旦龐大的澤軍追著瓊臺軍隊進入遮天蔽日的密林里,就會如破碎的瓷碟,四分五裂,最后陷入瓊臺兩日前便早早設下的陷阱之中,被埋伏在枝頭的瓊臺弓箭手,亂箭射死。
紛亂馬蹄濺起丈高的塵土,漫天黃沙里,柏氿回頭,只見那緩帶輕裘,如天神俊美的男子攜著萬千鐵騎緊追而來。
“駕!”策馬揚鞭,柏氿隨著瓊臺軍隊直朝十里外的墨松林奔去。
身后是緊追不舍的澤國軍隊,身前是即將抵達的深深密林,一切都在按照預料發展。
極速狂奔中,柏氿微微皺眉。
這,順利得,太過順利。
眼見著木毅與陸平領兵就要進入密林,柏氿忽然聞到從林中飄出的絲絲古怪氣味。
有點香,又有些膩。
這又香又膩的氣味隱藏在密林青蔥松葉的清香中,微不可聞。
柏氿策馬追上陸平,問道:“你可有聞到什么奇怪的氣味?”
陸平對著空氣使勁聞了聞,奇怪道:“沒有呀?”
談話間,墨松林已然近在眼前,香膩的古怪氣味又濃重幾分。
柏氿蹙眉,這味道倒是與廚房里的氣味有幾分相似。
如此想著,柏氿猛地一驚。
是油!
來不及細細思索這油究竟藏在何處,柏氿朝著木毅大喊:“木將軍,這林子被殷瑢藏了油,快退出去!”
未等木毅有所應答,陸平皺眉道:“油?我出征前還命人查探過這林子,并無異樣,再者,這林子如此潮濕,哪里是藏幾桶油就能燃得起來的?”
柏氿緊咬下唇,策馬路過一顆百年松樹時,凜然揮刀劈開粗壯的樹干,粘稠金黃的油瞬間從裂縫中汩汩流出。
“這……”陸平瞪大了雙眼。
這蒼天大樹竟是被人掏空了樹干,灌滿了遇火即燃的油!
來不及去思考那殷瑢到底掏空了多少樹,灌了多少油,也來不及思索那人是如何繞過這林中重重陷阱,設下此計,柏氿大喊:“快退出去!”
“來不及了。”木毅嘆道。
這短短片言只語的功夫,瓊臺士兵竟已全數被澤軍逼入松林。
柏氿猛地回頭,隔著林間灰白的霧,只見林外有一男子策馬而來,緩帶輕裘,散漫如閑庭漫步。
那人手中一柄朱紅漆弓被拉成滿月的形狀,搭在弓上的箭頭燃著明黃的火,這火光穿透霧氣,映在刺客幽深的眼底,仿佛死神的召喚。
松手,箭出。
柏氿微微睜大了眼睛,喧鬧嘈雜間,只聽見自己一顆心臟跳得極快。
眨眼都不到的功夫,利箭已至身前。
柏氿旋刀劈斷箭桿,燃著火的箭頭竟是攜著迅猛氣勁,直朝木毅而去。
“將軍小心!”情急之下,她只來得及如此喊道。
話音未落,木毅剛剛聞聲轉頭之際,那箭頭已然迅速穿透木毅的胸腔,猛地釘在松樹之上,頃刻燃起燎原大火。
熊熊烈火瞬間驚壞將士們的戰馬,這些戰馬馱著將士們胡亂奔跑時,又紛紛跌入兩日前便挖好的深深陷阱,一命嗚呼。
滿目慘烈里,木毅緩緩低頭瞧了瞧胸前的血洞。
終于回過神來的常勝將軍揚鞭狠狠抽在柏氿身下的戰馬上,“走——!”怒吼聲畢,終是頹然跌落馬背,被紛亂的馬蹄踏碎了腦袋。
柏氿身下的馬兒吃了痛,當即撒開蹄子狂奔起來,與陸平擦肩而過的瞬間,只見那年輕的少將動了動嘴唇。
“夜姑娘……”
便是這分神之際,使得少將未曾注意到前方迅猛凌厲的羽箭。
羽箭猛地穿透陸平的胸口,迅猛氣勁直接將年輕的少將從馬背掀翻,墜入尸體成堆的陷阱,瞬間被一涌而上的蟲蟻吞沒。
陸平跌落陷阱的剎那,柏氿聽見他說:
“夜姑娘……活下去……”
柏氿不由微紅了眼睛。
“夜姑娘,你說,瓊臺會贏嗎?”出征前,年輕的少將曾如此問道。
“會。”那時她答,“因為瓊臺輸不起。”
……
年輕少將俊朗的面容眨眼間又變成了瓊臺君王的模樣,隔著細密的雨霧,君王低低問道:“我該怎么辦……?”
“我不會讓瓊臺出事。溫懷時,有我在,瓊臺不會有事。你信我。”
……
忽有濃重的烏云遮住天空日輪,頃刻便將白天變為黑夜。
柏氿手中薄翼短刀微微顫抖起來,發出陣陣清脆嘶鳴。
黑云蔽日,夜行百鬼。
她勒住韁繩調轉馬頭,揚鞭策馬,直朝林外那人狂奔而去。
林外,身著銀灰隱紋長袍,肩披玄色蟒紋輕裘的世子殿下,騎著烏云踏雪烈馬,微笑注視林中踏著黃土血漿,破火而來,滿身殺伐的冷艷女子。
那女子獵獵月白衣袖翻飛凌冽,策馬揚鞭的利落姿勢比軍中最勇猛的騎士還要颯爽。一頭烏發迎風揚起如魅,露出女子咧到耳側的詭異嘴角。
澤國一眾將士不由從心底生出幾分寒意。
這女子,竟是在笑。
柏氿噙著嗜血狠辣的笑意,半個喘息的時間便已閃至殷瑢身前。
一眾將士尚未回神,她又手成鷹爪之狀,極速扼住殷瑢咽喉,用力將他掀翻馬下,狠狠摁在土地之上,揚起團團塵埃。
盯著殷瑢妖孽的容顏,柏氿墨色深深的眼眸里隱隱泛出血光,高高舉刀,鋒利刀尖直刺那人雙眼。
狠辣,嗜血,兇殘。這才是風傾樓第一刀夜百鬼,真正的模樣。
直逼而來的殺招里,殷瑢一笑妖異。
就是這樣……就是這副模樣……
這女子越是危急,越是狠辣明銳的風采,當真是叫他……
念念不忘。
殷瑢抬手精準抓住柏氿握刀的手腕,猛地翻身,將她在身下,指間翻出一枚銀針,直直刺入她頸邊的穴道。
涂了迷藥的銀針刺入穴道的瞬間,柏氿先是感覺一痛,緊接著便是體內郁結的寒氣一散,隨后腦袋又一暈。
各種感受接踵而至,眼花繚亂得恨。
她當即咬破嘴唇,睜大了眼睛,強撐著意識,提刀刺向殷瑢心臟。
就在刀尖離殷瑢的衣襟僅有半寸的時候,忽有一只手掌將柏氿握刀的手腕牢牢拿捏,任憑她用盡全身力氣,這冷銳刀尖硬是無法再近分毫。
迷藥作用下,柏氿所見之物越發模糊。
模糊中,只聽上方那人說道:“你記著,兵者,詭道。這是我教你的第一課。”
……
夜姑娘,你說,瓊臺會贏嗎?
……
柏氿咬著下唇,用力睜眼,卻再也無法看清上方男子的容顏。
一聲脆響,原本被她緊握在手心的薄翼短刀突然跌落在地。
沉沉合眼。
……瓊臺……
……
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