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柏氿提著菜刀,深吸一口氣,朝著案板上的一株白菜驟然劈下。
青白刀光一閃,這白菜頓時被切成大小相同的三份。
呼出一口濁氣,她點了點頭,對自己肢體上僅存的身手技巧表示滿意。
“我切好了。”柏氿朝著辛蘭道。
辛蘭從灶臺后面探出腦袋,“我看看。”
柏氿側身亮出案板上,大小均勻的三份白菜。
辛蘭見了這白菜,卻是失笑,“客官……”
“你叫我夜柏就好。”柏氿道。
“夜公子,”辛蘭走到她的身邊,指著案板上的白菜,搖頭道:“白菜不是立著切的。”
柏氿眨了眨眼,轉頭看向案板上豎立著的高高白菜,心道:怪不得她覺得這白菜切完之后的形狀有些詭異,原來是方向錯了。
將白菜躺平了放倒,柏氿又一次高高舉刀,正要劈下,卻被辛蘭急急抱住了手臂,“夜公子,你這是要切菜還是要殺人呀?”
柏氿歪頭疑惑,“切菜和切人,本質上不是一樣的嗎?”
“……”
辛蘭失笑,從柏氿手中取過菜刀,示范道:“切菜時應該用左手屈指壓著菜,右手拿著刀,貼著左手的第二指關節一路切過去……”
窗外有風漸起,飄落枝頭枯葉。枯葉落到一人腳邊,那人負手問道:“十三,她現在是什么表情?”
殷十三仔細瞧了瞧,答道:“很認真的模樣,特別像主子您批閱暗報時的樣子。”
殷瑢垂眸,在黑暗中默默勾勒柏氿的模樣。
細長眉,俏鼻梁,紅唇嘴,再加一雙墨色深深如井又泛著星光的眼眸。
自從她跟了他之后,她還從未如此有興致過。
罷了,殷瑢想,他便不打擾她了。
轉身離開,他朝著身旁的侍衛淡淡說道:“回去吧。”
“誒?”殷十三追上自家主子的腳步,有點愣,“主子,您難道不是來捉奸的嗎?怎么這就回去了?”
殷瑢腳步不停,音色淡淡,“兩個女人能掀出什么浪來?反正……”
淡淡音調一頓,殷十三興致勃勃的湊到他的跟前,問道:“反正什么?”
殷瑢側頭,用他看不見的眼睛瞥了眼身旁的二貨侍衛,并不答話,抬腳直朝二樓房間走去。
反正他以后有的是時間懲罰她。
尊貴孤傲的世子殿下如此想著。
廚房里,柏氿忽然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從脊梁骨泛起陣陣惡寒。
“夜公子,你怎么了?”辛蘭問道。
“無妨,”柏氿掩下心中古怪的感受,將鍋中最后一勺菜盛到盤中,轉身對辛蘭道,“把這些菜用個食盒裝起來吧。”
“為何?”辛蘭奇怪道。
柏氿答得平淡,“你的弟弟還沒有吃飯。”
辛蘭聞言一怔。
夜公子是因為想著辛嵐沒有吃飯,才拉著她到廚房來燒菜的嗎?
如此想著,她不由微微紅了臉頰,低聲道:“夜公子,真是個溫柔的人呢。”
“溫柔?”柏氿輕輕挑起細而直的眉,朝著辛蘭緩緩伸出自己的右手,“我這雙手上取過的人命,可比你的頭發還多。”
柏氿說得風輕云淡,辛蘭卻莫名聽得有些心疼。
“我相信這都是有原因的。”辛蘭道。
柏氿微微垂眸。
她殺過的所有人中,有的人必須死,有的人她想殺便殺了。
還有一些人她明明不想殺的,但卻偏偏死在了她手上。
但說到底,無論有沒有原因,她夜百鬼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這是毋庸置疑的。
壓下心中些微的悶,柏氿拎起食盒,不想再與辛蘭繼續這個話題。
“我去給你弟弟送飯。”
說著,她便朝祠堂走去。
陰暗祠堂里,辛嵐正跪在地上。
柏氿開門走到他的身邊,盤腿坐下,將手中食推到他面前。
“吃吧。”她道。
辛嵐握緊了拳頭,恨恨閉上眼睛,努力忽略掉身前這誘人的食盒。
柏氿見狀挑了挑眉,打開食盒的蓋子,頓時有香氣四溢。
這香氣飄入辛嵐的鼻子,他咬緊牙關,悄悄捂住了餓扁的肚子。
“不吃嗎?”柏氿問道,“很好吃的。”
辛嵐“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硬是搖了搖頭,“不吃,我姐姐說了,今天晚上我不能吃飯。”
“是你姐姐讓我送過來的,”柏氿執起筷子塞到辛嵐的手中,神色淡淡,“浪費糧食可不是個好習慣。”
這清冷的聲音很靜也很淡,卻莫名讓辛嵐微微紅了眼眶。
他一把捧起飯碗,猛地朝自己嘴里塞了好大一口飯菜。嚼著口中熱乎乎的白米飯,忽有一顆晶瑩的淚珠滑到他的鼻尖。
這泛著微光的水珠映在柏氿眼底,她默默別開眼睛,什么也沒說。
辛嵐抬手狠狠擦掉那不爭氣的眼淚,含著滿口米飯不清不楚的道:“我總是被姐姐保護著,我總是拖累她。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卻還總是給她惹事,惹她生氣。”
仰著脖子咽下口中糧食,他咬了咬牙,“我想變強,強到可以保護姐姐,強到不用忍氣吞聲,不受任何人欺侮。”
盯著辛嵐這憋屈倔強的模樣,柏氿忽然想起了她在瓊臺,教小柿子習武的日子……
在第一百零三根箭脫靶之后,小柿子握緊弓弩,喪氣的低下了頭。
“哭什么?”她在一邊問道。
不就是脫靶么?
小柿子咬了咬下唇:“子石想快些長大。”
“為何?”
小柿子抬頭,葡萄般的眼眸晶亮晶亮:“子石想要變強,比夜師父還要強,這樣子石就可以保護夜師父了。”
那時她摸了摸小柿子的頭,說:“好,我教你變強的方法。”
后來她為小柿子做了一柄十字弓弩,靈巧輕便,威力無窮。
她教的是殺人術,而她的徒弟,也終于走上了殺人的道路。
柏氿垂眸微嘆。
這是她至今為止,最后悔的事情。
“你多大了?”柏氿突然朝著辛嵐問道。
“十四。”辛嵐答得有些悶。
于是柏氿墨色沉沉的眼眸里,多了幾分了然。
原來是正處在這間于幼稚和成熟之間的青澀年紀,怪不得會有想要快些變強的煩惱。
抬手揉了揉辛嵐的頭頂,她道:“現在這樣不就挺好?”
辛嵐聞言疑惑抬頭。
“互相爭吵,互相扶持,你活著,你姐姐也活著,便足夠了。”柏氿收回手掌,目色微遠,“沒有誰可以真正強大到隨心所欲。每個人活在這世上,總要承受代價。那些屈辱和不甘,就是你活著的代價。所以何必急著擺脫它們?在迷茫里一點一點尋找答案便是了。”
柏氿頓了頓,微微側頭:“至于變強這種事情,等你的個頭長到比你姐姐還高的時候,再考慮也不遲。你說是吧,辛蘭姑娘?”
辛嵐猛然回頭。
濃濃夜色里,只見祠堂門邊,露出小半個微微抖動的肩膀。
蒼涼月色下,辛蘭躲在祠堂門外,捂著嘴巴,哭紅了眼睛。
柏氿垂眸起身,背對著辛嵐淡淡說道:“或許等到有一天,你的姐姐不需要再為你哭泣,不需要再為你下跪求饒的時候,你才是正真變強了吧。”
言罷轉身離開,獵獵衣袍掀起微涼的風。
“夜哥哥!”身后的辛嵐忽然喚道。
柏氿腳步一頓,只聽他問:“夜哥哥十四歲的時候,在做什么?夜哥哥活著的代價,又是什么?”
如天神般俊美的妖異容顏忽然在柏氿的腦海里一閃而過,柏氿不由微微皺起了眉。
那種斯文敗類與其說是她活著的代價,倒不如說是噩夢來得貼切。
墨色沉沉的眼眸漸漸凝起寒涼的光,柏氿抬腳,步入前方一片月色。
“這么久遠的事情,我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