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寧城主是個怪人。
分明是壽辰喜宴,卻偏偏擺了菊花滿院。
柏氿前腳才踏進城主府,后腳還沒跨過門檻,就險些被這金燦燦黃艷艷的菊花園給閃瞎了眼。
眼神一晃,后腳又絆在門檻上,柏氿倒抽一口涼氣,朝著門邊的池塘摔去。正在哀嘆自己即將與這冰涼池水來個親密接觸之際,前方許謙文急急回過身來,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將她從水面上方提起。
“夜柏姑……夜柏兄,你沒事吧?”許謙文問道。
“沒事。”柏氿應著,眼神卻沒有離開平靜的池塘。
方才她與這墨綠的水面離得極近,被許謙文提起的那一瞬間,她看見這池塘里有魚。
吃人的魚。
這些魚張著嘴巴露出尖銳的牙齒,瘋狂朝著她的方向涌來,密密麻麻的令人頭皮發麻,見她離去,又迅速四散而去,消失在水底。
柏氿抬頭朝院中看去。
菊花簇擁的宴席上,各路賓客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可又有誰能知道,這門邊池塘的平靜水面下,竟是隱藏著如此兇險的殺機?
柏氿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
這城主府……
委實詭異。
心頭疑慮剛起,便聽前方仆人問道:“許三公子,這位是……?”
許謙文一笑,指著柏氿頭頂的徽帽,道:“這是我的幕僚,新來的。”
“既如此,”仆人躬身引路,“二位這邊請。”
穿過路邊堆疊綻放的菊花,二人入了席。才坐定,柏氿忽覺渾身一震惡寒,抬頭,正好對上溪寧城主朝她望來的渾濁目光。
仿佛渾身流著毒液的癩蛤蟆。
柏氿不由皺眉,又見這城主揮了揮手,隨即便有侍從端了壺酒,放在她與許謙文的幾案上,為他們二人斟滿。
“戰神三郎初來溪寧,一點小禮,不成敬意。”城主舉杯,朝著他們遙遙敬道。
“城主客氣了。”許謙文應付著淺淺飲了口酒。
柏氿拿起酒杯,放到嘴邊,腦中一閃而過城主那壓抑的目光,以及池塘里食人魚寒光乍現的尖牙,頓時又沒了胃口。
放下酒杯,她起身直朝院外走去。
“夜柏兄,你要去哪里?”許謙文在她身后問道。
“茅房。”
柏氿當然不是去茅房,她直覺這溪寧城主有問題,便想在這城主府里四處轉轉,說不定能找到些把柄。
繞開府里的森森守衛,柏氿晃著晃著,竟是晃到了廚房。
廚房外,侍女們端著菜盤進進出出,很是忙碌。
見這廚房沒有什么異樣,柏氿正要離開,才一轉身,卻恰好與一個低頭行跡匆匆的端菜侍女撞了滿懷。
那侍女當即摔倒地上,托盤里的菜肴灑了滿地,盛著菜肴的瓷碟又碎成了好幾片。
尖銳的碎片散落在地上,那侍女卻沒躲開,反倒朝著柏氿膝行幾步,碎片扎入她的膝蓋,頓時有鮮血滲了出來。
這侍女卻沒時間覺得疼,她對著柏氿磕頭,反反復復的賠著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大人責罰。”
柏氿皺眉,彎下腰,伸手去扶,“起來,不是你的錯。”
將這侍女扶起,看清她的面貌的瞬間,柏氿一怔:“辛蘭?你怎么會在這里?”
辛蘭顫了顫嘴唇,顯然比她還震驚,“夜公子……”她喃喃著,竟是哭紅了眼,又猛地跪下,“夜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柏氿的眉心不由鎖得更緊,“我離開之后,辛家客棧出了什么事?”
辛蘭抽泣著,將她離開之后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夜公子,你離開不久之后,殷公子便醒了。我將你給我的玉牌轉交給他,他接了這玉牌,卻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后來客棧里又闖進來一個戴著銀蛇面具的男子,說是要殺了殷公子。”
柏氿掌心一涼,不由追問:“結果呢?”
“結果這男子被程昀和十三打成了重傷,又像是中了毒,便失蹤了。他失蹤之后,殷公子一行也離開了客棧。”辛蘭道,“前幾日我出門采買,回來時卻發現客棧里一片狼藉,辛嵐就不見了。”
辛蘭突然抓住柏氿的小腿,仰著頭,淚如泉涌,“溪寧城主虐待男童成癮,他早就打了辛嵐的主意,夜公子,我思來想去,辛嵐一定是被這城主抓了做……做……”
一聲“孌童”硬是說不出口,柏氿的臉色微微一寒,又聽辛蘭道:“我到這城主府里做了侍女,卻怎么也找不到辛嵐到底被關在何處,夜公子求求你,救救他……”
話音剛落,遠處突然傳來老嬤嬤尖酸刻薄的叫喊:“那邊的賤蹄子,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還不快去端菜!”
辛蘭一驚,柏氿俯身將她從地上扶起,拾起托盤塞進她的手中,又替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抬眼間,卻見那老嬤嬤擼起袖子氣勢洶洶的朝她二人走來。
柏氿眸光微凜,索性伸手,將辛蘭攬進懷里。
“夜……!”
“別出聲。”柏氿在辛蘭耳邊低聲道,她朝著那老嬤嬤涼涼抬眼,頭頂徽帽上,戰神三郎專用的銀翅徽章在陽光下閃著寒芒,好似刀尖森冷。
老嬤嬤見了,腳步一頓,低低啐了句便轉身離開。
見這老嬤嬤已經走遠,柏氿放開手臂,幽幽目光落在辛蘭紅彤彤的眼和紅通通的臉上。
她開口,說得又冷又靜:“你先去端菜,其他的事情,交給我。”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柏氿握著辛蘭的肩膀,將她轉了個方向,又在背后輕輕推了她一把,“快去。”
辛蘭回頭,只見這一身幕僚裝扮的少年負手立在長長廊中,脊梁筆挺仿佛出鞘利劍,好似天塌的事情,她也能一并抗住。
辛蘭咬了咬牙,突然跪下,朝著柏氿磕了一頭后,便起身走向廚房。
見她走遠,柏氿轉身,正要離開,余光卻瞥見一位老嬤嬤拎著食盒,悄悄從廚房出來。她所去的方向,卻不是招待賓客的前院。
柏氿心頭一動,抬腳跟了上去。
七繞八拐,她跟著這老嬤嬤走進一間僻院。這件僻院里沒有屋子,只有一間枯竹搭建的木棚,在冬日寒風里,搖搖欲塌。
老嬤嬤將食盒里的飯菜倒進棚前一道溝槽,便立即有一群瘦弱男童推推搡搡的沖到溝槽前,用手撈著飯菜狼吞虎咽。
這哼哼唧唧的模樣,像極了被主人圈養待宰的豬。
奪食的混亂中,其中一名男童猛地推了一把他身旁的孩子,這孩子踉蹌幾步,跌進棚邊的池塘,頓時被池塘里一涌而上的食人魚撕了個粉碎,只余一副森森白骨。
站在棚前的三個守衛面色淡淡,這一場兇殺并未在他們心間掠起分毫波瀾,好似早已司空見慣一般。
“得,又死一個。”為首的守衛譏笑道,他轉身朝縮在棚中角落的男孩走去,揪著頭發將他拎到溝槽邊,猛地將他的頭按進烏黑發臭的溝槽里,“給老子吃!”
男孩尖叫著掙扎起來,這聲音傳入柏氿的耳朵里,她猛然一僵。
竟是辛嵐。
辛嵐劇烈掙扎著,溝槽里烏漆墨黑的酸臭湯汁濺到守衛的衣袍上,守衛一怒,拖著他就朝池塘走去,“你小子找死!”
“住手!”柏氿當即厲喝。
守衛一頓,朝她望了過來。他將辛嵐丟到一旁,又與另外兩個守衛一起朝她緩緩圍近。
冷風忽起,在染血池塘的水面上掠起粼粼波光。
柏氿迎著這凌冽的風,抬手摘下頭頂象征著三郎幕僚的徽帽。
頓時有烏黑長發散落肩頭,迎風張揚如魅。
她突然笑了笑。
許謙文,對不住了。
你分明救了我。
但是我啊……
怕是要給你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