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翡翠之月早已西沉，有薄霧初起。

威廉仰躺在地上，空洞無瞳的眼眶對著天空，身體漸漸冰冷，已是死去多時。

薄霧襲來。

灰霧中，在他的頭側，出現了一雙干瘦的，滿是舊傷痕的赤裸雙腳。

“可憐的迷途者……”霧氣中，一名兜帽長袍的白衣男子現身，以憐憫口吻道，“身上承載著這么多疼痛，卻錯信了偽神，走錯了道路。”

他單膝跪下，撿起了痛苦之刃。

和達富太太的“瀆尸犯”不同，痛苦之刃是靈魂獨立的，并未因威廉的死亡而消散。而李維急于上樓幫忙，忽略了這把痛苦之刃，卻是便宜了這位不速之客。

詭異的是，來人并沒有將之收起，而是向上昂起頭，直接放進了自己的嘴里！

嘎嘣！嘎嘣！

他的牙縫間響起聲聲脆響，痛苦之刃發出恐懼的嘶吼，卻被一寸寸地咬碎，吞了下去。

若李維在場，怕是要感嘆一聲“雞肉味，嘎嘣脆”了。

“嗯，的確是痛苦的味道，美味，而且回味無窮……”來人舔了舔嘴唇，語氣陶醉，“吃完甜點，該輪到正事了。”

他放下兜帽，露出了蒼白而丑陋的面容，甚至和他腳邊面孔坍塌的威廉相較，其驚悚程度也毫不遜色。

來人沒有頭發，滿頭滿臉都是多足蜈蚣般的巨大疤痕，他同樣沒有眼睛，眼眶處是兩個血淋淋的眼窩，似乎還有未干涸的血滴在徐徐下淌。

“……”

他無聲地祈禱著什么，腮幫如充氣般高高鼓起，而在張開嘴的瞬間，無數深灰色的鬼面飛蛾自其口中爭先涌出，好像他那干癟的肚皮卻是一座巨大蟲巢！

鬼面飛蛾如長河奔騰，旋繞在威廉的尸體四周，似乎在追尋著氣味，在威廉身上停頓一陣后，再次騰起，涌入鐘擺閣樓中。

來人靜靜等待著。

不多時，灰色蛾群歸來，而回歸的它們，則攜回了一本青銅封皮的古舊書籍！

——罪之書！

“哦？那小子的消息竟是真的，罪之書的確在這里，也不枉我跑這一趟了……或許，可以破個例，收他為信眾作為獎賞？”來人隨意地翻了翻書頁，嘴角浮現一抹陰騭笑容，“雖然是偽神的教典，但也有幾分偽神之力，若使用得當的話，或許能……”

他的聲音變得悠遠，身影已隨著灰色蛾群消失于薄霧之中，好似一開始就未出現過。

……

樓梯上，李維并未注意到樓外的變故，他神情錯愕，如同一尊人形雕塑立于原地，絲毫不敢動彈。

他表面上很平靜，但在靈魂深處，則是一派兵荒馬亂。

靈魂中，那枚扭曲符文橫沖直撞，如同脫軌的流星，撞碎一顆靈魂碎片后，竟生出無數黑色絲絮，將散落的殘片固定于符文四周。

而它并沒有停下！

扭曲符文來回沖撞，大有從“從南天門一路殺到蓬萊東路”的瘋狂架勢，連續撞碎十來顆靈魂碎片并加以捕獲，令李維的壓力驟減。

“撿回一條命。”李維松了口氣，卻依舊不敢放松警惕。

符文在變化！

靈魂中，那枚扭曲符文在捕獲無數殘片后，形態亦在隨之變化，從一顆孤星化為一團迷離瑰麗的星云，而其形態也越來越像一座……

“法術模型？”李維失聲，表情錯愕。

忽然，他感覺右手手背發熱。

李維低頭望去，那頭混沌巨龍又一次地振翼咆號，無數根灰色線條涌出，撲向那團星云。

“又來？有完沒完……”他哀嚎了一聲。

……

李維一個激靈，意識重新恢復。

靈魂中的種種異變像是極為遲緩和漫長，但事實上，所有變化都僅在瞬息之間。

當下，他毫不遲疑，繼續上樓。

蹬蹬蹬的連續腳步聲中，李維的神情略有恍惚，低聲道：“——無生巨獸之咬？是召喚術么？無生巨獸又是什么？據我所知，在任何典籍中都無任何記載……”

他獲得了一個新法術。

到了！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吃了我的都給我吐出來！”李維嘟囔一句，接著暴喝一聲，沖入房中。

他陡然瞪大眼睛，面露驚容。

房內，一條深幽暗河奔涌，如同一座來自深獄的黑暗之橋，跨越了整個房間。

距離李維墜落僅過去十來分鐘，房間內卻已是大變樣，墻壁灰敗斑駁，木質地板腐爛，床鋪和桌椅板凳更是殘缺破敗，整個房間如同歷經漫長歲月的無盡侵蝕，已在毀滅的邊緣。

暗河無聲流淌，其中彌散著腐化、衰老、朽敗、破滅等種種氣息，那是無視元素抗性，無視法術防御，無可抵御的恐怖力量！

而更令李維吃驚的是，那條暗河并不是來自謀殺者，而是來自米歇爾！

“——腐化吐息！”文森特踉蹌地走過來，扶著李維的肩膀才能勉強站穩，“這是她最擅長的，壓箱底的法術了。”

“嗯？”李維愣住，低聲道，“她最擅長的，不是炎息么？”

他極為驚訝。

米歇爾憤怒時的鼻息冒煙，齒間濺起火星等，都讓李維感覺，她和某位《妖精的尾巴》的臺柱子是一掛的。

“魔法師間的戰斗，從來就不是簡單等級的碾壓。”米歇爾剛結束一輪吐息，隆起的喉管徐徐恢復原狀，“那是等級、裝備、心契、稟賦能力、屬性克制等共同作用的綜合，因此，絕不能隨意在人前暴露真實的自己，永遠不能讓敵人猜透。”

她滿臉倦容，本就沙啞的煙嗓因超負荷的吐息而愈發干澀，身體也是搖搖欲墜，只是勉力強撐。

而她的正前方，謀殺者雙臂交叉，保持著防御姿態，一步不退。

他的身體已化為深灰色，顯然被“腐化吐息”侵蝕得不輕，遍體傷痕累累。

謀殺者向前邁出一步，他像是蛻了一層舊皮，體表的灰色紛紛潰落，而他整個身軀也小了一整圈。尤其在腦袋處，其眼睛上方已是一馬平川，整個腦門已完全消失。

這樣的傷勢，換做人類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謀殺者卻還活著，而且生龍活虎。

“你們立刻離開，回拂曉之巔也行，去獵魔公會也行，趕緊呼救支援！”米歇爾輕微地喘息著，背對著眾人招了招手，“我還剩幾口吐息，應該能抵擋一陣……”

她嘴上輕松，但三人也不是傻子，任誰都能瞧出，她最多只剩一口吐息了。

“還不快走！”見幾人沒動，米歇爾厲聲催促，“想一起死在這么？”

“走！”文森特咬了咬牙，強拉起布萊茲和李維，準備拽著他們離開。

他清楚眼下情況，自己和布萊茲的魔力都所剩無幾，李維斷了一只左手，情況也好不到哪去，留在這里的唯一用處，就是陪米歇爾一起死。

他也同樣知道，米歇爾絕對支撐不到救援到來。

文森特憤怒又無力，他的判斷很理智，而強烈的負罪感則讓他幾乎要發狂！

他一拉之下，卻沒有拉動李維。

“李維，你干什么？”文森特又拽了一把，疾言厲色道，“聽她的，咱們趕緊走！”

“不，我們不是沒有勝算。”李維緊盯著謀殺者，神情專注，眼神銳利，“我也還有點壓箱底的手段，或許能扭轉戰局……”

“李維，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文森特眼眶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咱們留下來也幫不上忙，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報仇的機會！”

“是的。”布萊茲拳頭緊握，他握得如此之緊，手心冒出條條血痕，“我想通了，沒有實力的英雄主義毫無意義！得變強，我們都要變強！”

“我很冷靜，并不是意氣之爭……”李維搖搖頭，右掌抬起，指縫中僅余的魔力流轉，形成一股深幽、高遠、浩蕩的靈魂波動。

他深吸一口氣，在心中道：“——無生巨獸之咬！”

呼~~

米歇爾已沒空責罵他們了，她的喉管再次粗大了一整圈，一口腐化吐息噴出，暗黑之流洶涌。

但這一次，腐化吐息的規模和威力遠不及前幾次，謀殺者抬臂抵御著吐息，甚至還邁著遲緩步伐，一步步地靠近米歇爾。

那沉重的腳步，就像是喪鐘聲聲敲響。

“快點！”眼看米歇爾的處境越來越危急，文森特念頭幾轉，抱著最后一絲期望道，“不管你有什么法術，快點！”

“已經完成了！”李維身形一晃，半跪在地，緩緩道。

“完成了？是什么？”文森特茫然地打量四周，期待早已不知所蹤，失望的情緒抽干了他最后一絲力量，心灰意冷。

這時，他猛然注意到，布萊茲呆呆地盯著前方，盯著謀殺者的身后，露出夾雜著驚恐和畏懼的神情。

“那是……”文森特的呼吸凝固了。

在謀殺者的后方，空氣中浮現一排柵欄般的十字紋路，那紋路是透明的，似乎是虛空扭曲而成，若不細看，極難察覺。頃刻間，十字紋路上浮現拱形紋理，讓那無形無相的輪廓愈發清晰，像是是兩排并攏的……牙齒？

就形態而言，兩排牙齒并非食肉動物的利齒，而是是一顆顆排列整齊的方形臼齒，和人類近似，雖不鋒利，詭異程度卻是百倍攀升，令人頭皮發麻！

兩排牙齒的輪廓浮于虛空，并沒有任何其他五官，也沒有任何顏色，它無聲無息地從謀殺者的后方靠近，兩排牙齒越分越開，像是有一張大口在緩緩張開。

所有人的呼吸都凝滯了。

文森特容顏呆滯，身體劇烈地抽搐著，他好像被剝奪了聲音，嘴巴張合，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米歇爾的神情震撼而恐懼，在她的視角中，那兩排牙齒像是在咬向自己，饒是已準備赴死的她，也心生莫名寒意。

咔！

牙齒咬合的聲音響起。

兩條半截前臂墜落在地，接著，腹部以上全部消失的謀殺者身軀晃動，半截尸軀向后倒地。即使他的生命力再旺盛和詭異，也不可能依靠這么點殘軀而再生。

這時候，一行人也終于確定，那并不只是兩排牙，而是真實存在的無形生物！

整個房間內，清脆的咀嚼聲回蕩著，令人毛骨悚然，而最后，伴隨著滿足的吞咽聲，那兩排牙齒輪廓消失無蹤。

“我今晚絕對會做噩夢……”布萊茲連連搖頭，低聲道。

“李維，你不會也是異端成員吧？譬如，那位‘海淵永生者’的門徒？”劫后余生的米歇爾癱坐在地上，轉頭對李維道，“論殺戮手段，你可比謀殺者還詭異得多了……”

“這不是學姐你教導的么？”李維活學活用，撓撓頭，露出個憨厚笑容，“永遠不要讓敵人猜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