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六年,渝王奉天子儀杖,手持欽差大令,奉旨治理水患,救治災民。
隨行侍從十七人,其中侍衛八人,太醫院屬九人。
“阿縉,此行就多靠你了。”年輕的帝王穿著明黃色的帝服,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尚稚嫩的臉上已磨礪出了風霜,掛著顯而易見的疲憊之色。
黑色的長發中因為長久考慮政務,夜不成寐,而生了幾縷白絲,摻在其中亮得刺眼。本只是比他稍小幾歲,如今看來竟比自己這個做皇兄的還要蒼老幾分了。
“不必憂心。”
王言縉動了動唇。
此番治理水患,德宗派使渝王為欽差大臣,不只是為了拯救黎民蒼生,還有一層只有兩人心知肚明的意思在里面——淮河一帶不知什么時候傳起了流言,編成了童謠在街坊小兒中傳唱:
“淮南災,淮北旺,淮水隔著個大楚王;東隅苦,桑榆哭,大楚王宮香豆腐!”
這不是個好兆頭。
皇弟為此憂心,殫精竭慮,華發暗生。
可嘆朝中的那些老學究,只認為這不過是鄉間小兒懵懂無知,隨口編的個樂子罷了。
呵,若不是有心人刻意引導,這首童謠何至于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才直逼京城?那些個以國之棟粱自詡的老蛀蟲,非得等著國之將亡才會幡然醒悟么?
王言縉舍了厚重的紅漆木馬車,換了輕便的楸木。馬車緩緩地駛出巍峨直立的宮門,駛過京城富饒的大街小巷,繞過人滿為患的精致酒樓,最終一路出了守衛森嚴的東城門。
大楚天子著一襲明黃色的龍袍,站在森嚴巍峨的宮墻上,深深望著輕車簡從的十幾人。安大監靜靜地隨侍在側。
直到目光早已捕捉不到那頂輕便普通的小轎。
德宗輕輕嘆著。朱紅的宮墻上那抺明黃色的影子也消失不見。
“阿縉,朕只能信你了。”
年輕帝王嘆息般的聲音遲遲響在耳畔。
王言縉懶懶地靠在車廂的邊兒上,隨意敞開莊重的欽差朱紅大服的衣領,閉著眼睛,神色慵倦。
馬車的輪子慢吞吞地碾過塵土飛揚的路面,只余下京城遠去的“篤篤”聲。
最終也沒了聲響。
……
慢悠悠地一路顛著,楸木馬車行過五里短亭,走到十里長亭,又慢悠悠地停下。
長亭的柱上懶洋洋地靠著一個穿著青色舊儒衫的書生。
書生手中拿著一卷竹簡,斜斜插著一支沾滿清潤露珠的青青柳條。白色腰帶上懶洋洋地掛著一只泛黃的酒葫蘆。
酒葫蘆里不裝酒。
“阿縉,新釀的離人好!”
薛杉取下腰間的酒葫蘆,晃了晃,“……取自子虛峰頂第一片竹葉兒上滑下的晨露,佐以靈允寺戒空大師座前經過九九八十一日加持而成的靈蓮心,再添了狀元紅第一道提純的精粹,埋于圣樹底下三寸深。過了整整三年,方才成了吾手中的這一壺。”
真的么?
當然是假的。
子虛峰是假的,靈蓮心是假的,狀元紅是假的,三年也是假的。
不過是打了壺村口的井水,抓了把剛好垂下來的柳條子,泡了——唔,三個時辰罷?畢竟渡口離這兒,還是有點兒遠。
不過離人好卻是真的。
薛杉不由得暗啐了一口。
王言縉又不是第一回出京,他至于這么眼巴巴地跑來這兒等著么?弄得矯情兮兮的。王言縉出幾回京都,難不成他就要跑這兒來唱一出十里相送的老掉牙的戲?
薛杉只覺牙酸得慌。
不過轉念一想,渝王是何等驚才絕艷的人物?卻偏偏只有自己這么個落魄書生來送。也真是可憐啊。
薛杉不由得唏噓:看罷,做人多重要啊!
王言縉輕輕笑了一聲。
他掀開簾子,下了馬車,托著朱紅色的欽差大服慢吞吞地踱過去。
薛杉面色肅然,把酒葫蘆拋給提步上階的人,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
王言縉伸手,穩穩接住。
薛杉抽出還沾著清晨露水的柳條,把水珠向王言縉身上甩去。
王言縉停住腳步,露水落到衣上,染上幾點深色。
薛杉把柳條放下,一本正經地想:“果然來得對。能把水灑到渝王身上也是吾輩幸事。”
不由得搖頭晃腦,洋洋得意。
王言縉似笑非笑地望了薛杉一眼,踏入亭中。
他拔出塞在酒葫蘆上的蓋子,仰頭倒入口中。唇邊淌下一股清澈的水流,混在敞開的衣領中。然后,他抓著酒葫蘆,慢悠悠地把它遞給薛杉。
“離人好……請。”
薛杉接過酒葫蘆,望著葫蘆中自己的“手藝”,愁眉苦臉。這一回王言縉走得太急,他也是剛接到消息好不好?哪里有時間去找好酒來?
王言縉輕飄飄地瞟他一眼。
薛杉眼睛一閉,壯士斷腕一般,仇大苦深地飲——飲了一小口。
恩……恩?怎么有股茶味兒?
“昔日神農煮水,昏昏欲睡。有葉飄至鍋中,不知。忽聞一股清香,如癡如醉。取水,飲之。蓋茶之始也。”王言縉挑著眉,淡淡道,“卻不知阿杉只讀儒術,專研明經,也會這野史雜記。”
薛杉直笑。無言以對。
真不愧是渝王!
引經據典,信手拈來,登峰造極。吾輩翹楚!
“此去治理水患,安撫流民,路程千里,諸郡居多。”薛杉忽地收了笑,面容一肅,“天高皇帝遠,一路小心罷。”
王言縉慢條斯理地拿起柳條,收起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終于神色一正,道:“多謝相送。”
薛杉無可無不可地撇撇嘴,沒有接話。
這時,一名侍衛走上前來,請道:“大人,時辰不早了。”
王言縉看了薛杉一眼,轉身下了臺階。此時忽聽薛杉開口道:“聽說南潯的蜜桃不錯。”
“瑠州的柑橘清香滋口。”
“涼州的桂花酥也是上佳。”
“揚州的女兒釀更是醉人。”
“回程……記得都帶上啊。”
薛杉敲破腦袋也想不透自己怎的如此多話。
只看到慢吞吞走過去的那道身影一頓,揮了揮手,漫不經心道:“記著吶!薛小公子。”
馬車緩緩地又走了。
看不見了。
薛杉拿著書簡,隨手把柳條扔在地上,端著酒葫蘆晃晃悠悠地離開。
他的腳步忽然頓了頓。
他看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看著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