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傾東南,地陷西北,一巨人兀立天地之間,身長萬八千丈,目光如電,睥睨四方,輕喝道:“以我三魂七魄,乃成天地九州!”話音未落,卻見他雙目中突然滲出血來,愈涌愈疾,漸成血河,奔騰嘯躍,浩浩湯湯,流入高山巨嶂之間。不多時,四肢漸萎,霎時已成齏粉,消于無形之中……
莫志明“啊”得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頭上早已冷汗淋漓。
旁邊床上韓志誠見怪不怪,道:“八師弟,又做噩夢了?”
莫志明猶未全醒,并未出聲,只輕輕點了點頭。此時不過四更時分,天猶未亮,好在天氣尚好,窗外皎月高懸,銀光斜瀉,屋室內朦朦朧朧,略辨人影。
韓志誠打了個哈欠,道:“莫不是又夢見了一偉巨人?赤手空拳,大殺四方?”
莫志明點點頭,半晌方道:“不錯……不過這次他死了。”一時竟覺得甚為惆悵。
韓志誠坐直身子,道:“怎么回事?”
莫志明搖了搖頭,道:“不清楚,只是仿佛記得他說什么‘以我三魂七魄,乃成天地九州’!”
韓志誠道:“什么意思?”
莫志明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頓了頓,又道:“我一夢見他死了,竟覺得很是難過,仿佛死的是我至親之人。”言至此處,音聲竟頗哽咽。
韓志誠道:“八師弟,你從十二歲上便噩夢連連,翻來覆去,總是夢見同一人,我瞧這很不尋常!”
莫志明道:“怎么?”
韓志誠笑道:“八師弟,你想啊,此人若是個如花美女,倒也罷了,誰知是個魁偉巨漢!莫非……莫非你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
莫志明本以為他另有見解,正自側耳傾聽,誰知卻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喝罵一聲:“放你的屁!”
莫志明與韓志誠皆是神霄派駱駝宗弟子,兩人自幼入門,因韓志誠略長半歲,排行為七師兄,莫志明則為八師弟。兩人從小同吃同住,同行同止,感情綦篤,便如親兄弟一般。
神霄派為符箓三宗支派之一,修行以內丹為本,符箓為末,所謂“以我元命之神,召彼虛無之神,以我本身之氣,合彼虛無之氣,加之步罡訣目秘咒靈符,斡動化機,若合符契,運雷霆于掌上,包天地于身中”,正是入門要訣。然而在修真界,其實神霄內丹法并不怎樣有名,反倒是符箓技法卻備受推崇,其中神霄五雷訣,更是威名素著。
神霄派建于閣皂山上,地處東南揚州。山有五峰,終年云霧不散,引絮含煙,又兼峰回巒復,古竹蒼松,景色極佳,號為清江碧嶂。神霄派因山為名,分建四宗:駱駝峰上為駱駝宗,宗主譚悟真;太極峰上為太極宗,宗主薩守堅;玉女峰上為玉女宗,宗主林靈素;丁仙峰上丁仙宗,宗主汪子華。凌云峰凌駕諸峰之上,為神霄派掌門人王文卿及掌門弟子修行之所。
四宗之中,駱駝宗最為勢弱,沒出什么了不起的弟子,不過宗主譚悟真修為卻深不可測,與另三宗宗主相比亦不遑多讓。他課徒極嚴,責令弟子每至黎明時分,便要畢集道場之上,研討心得,切磋琢磨,以圖進步。
莫志明噩夢驚醒之后,再也無法入睡,心中愈是回想巨人面目,便愈覺得親切。然而他幼失怙恃,連父母是誰也并不知道,怎會記得這樣一個人?真是奇怪之極。
待得天光微露,兩人便起身下床,趕赴道場。到得道場,大師兄裘志道早已盤膝坐在道場之上,師父譚悟真與另五位師兄卻還未到。裘志道三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寬肩膀,高額頭,眉宇間頗染風霜之色。
兩人走到裘志道身旁,恭敬喊道:“大師兄!”
裘志道點了點頭。不多時,另五位師兄陸續到來。二師兄名叫吳志清,身材高瘦,焦黃面皮,乍看上去像已病入膏肓;三師兄馮志靜,五短身材,膚色黝黑,臉上總帶著一絲笑意,顯得和藹可親;四師兄陳志信,虎軀鷹目,神情陰鷙,目光微露處,總是寒光凜凜;五師兄蔣志真,身材合中,面相憨蠢,似是鄉野村夫;六師兄沈至善則迥異眾人,身材挺拔,劍眉星目,又兼舉止斯文,神情瀟灑,像個翩翩公子哥兒。
正竊竊私語時,忽聽沈至善小聲道:“師父來了!”
八人頓時肅然,躬身道:“師父!”
此時東方朝陽漸升,漫天彤光之中,一道人身披霞光,緩緩走來,正是駱駝宗宗主譚悟真。只見他面色慈和,眼神澄澈,頭上道髻梳得紋絲不亂,唇上髭須亦整整齊齊,落落仙風道骨,真如神仙下凡。
譚悟真望了望眾弟子,見人已到齊,頗為滿意,便輕輕點了點頭,半晌方問道:“志道,這幾日修行可有進步?”
裘志道躬身道:“已摸得著三皇法師的邊兒了。”
此言一出,其余七人頓時大驚。須知修行共有八個境界,正一道士、正一法師、三皇法師、洞神法師、洞玄法師、洞真法師、三洞法師、大洞法師,其中從正一法師到三皇法師是一劫,三皇法師到洞神法師是一劫,洞真法師到三洞法師,又是一劫。這三劫之中,尤以破入三皇法師最為艱難。況且裘志道在八名弟子之中,雖年齒居長,但入門卻非最早,而修行一道,最重根底,若是從小修習,自能事半功倍,反之則愈晚愈難突破。他二十多歲上方才拜入駱駝宗,比之莫志明尚且晚了十余年,誰知進境竟如此迅速,其異稟天賦,自可想而知。
譚悟真聽了,也略略頷首,道:“道在混沌之前,無名無狀,強名之為道。入道之門,便在人身坎離之間,心火為陽,腎水為陰,陰陽混一而究太極,太極寂滅而返混沌。修道之法,只十二字要訣: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合道。這幾句話,務須用心參研。”
裘志道道:“是,師父。”
譚悟真又道:“兩年后便是宗門大比之期,志道,你要時刻警惕,莫要懈怠,爭取在大比之前破入三皇法師之境,如此方有三四分勝算。”說完,不由嘆了口氣,道:“自神霄派開派以來,我駱駝宗弟子,便從未有人進入宗門前十,說來真是汗顏。”
眾弟子聞此,不由都低下了頭顱。
譚悟真又道:“此事也非你等之過,多半是我不善教導。哎,其實修道之人,原當清心寡欲,不該汲汲于名利,否則道心不定,反會入了魔障……”
韓志誠聞此,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問道:“師父,你這話我可不懂了,若不爭吧,白白被人瞧不起,若去爭吧,又污了心境,到底該怎樣呢?”
眾弟子聽他出言無狀,都喝道:“七師弟,多嘴!”
韓志誠道:“本來就是嘛!這也是修行壁障,所謂心魔也,我不能降服,便求師傅解惑,怎的是多嘴?難道你們都知道?”
眾弟子一滯,倒也無話可說。
譚悟真擺了擺手,道:“志誠言之有理。”卻又感慨道:“可這世上之事,有多少事能想得明白?不可解不能解之事十之八九。究竟孰對孰錯,恐怕也難說得很,爭與不爭,存乎一心罷了。”
言畢,又依次詢問諸弟子進境,大都在正一道士與正一法師之間。末了,問韓志誠道:“志誠,諸弟子之中以你和志明天資最差,現今修為如何了?”
韓志誠臉上一紅,略感羞慚,小聲道:“跟大師兄一樣……”
眾人聽了,比之方才聽到裘志道已將破入三皇法師之境更為驚奇。此前韓志誠連破入正一道士之境尚遙遙無期,此刻竟連升兩階,破入三皇法師?
譚悟真奇道:“你也摸到三皇法師的邊兒了?”
韓志誠羞赧道:“弟子確已摸到了邊兒,只不過不是三皇法師之境,而是正一道士之境。”眾人盡皆大笑。
譚悟真不再理會,轉頭問莫志明道:“志明,你呢?”
莫志明低聲道:“弟子還沒……還沒有突破的跡象。”
譚悟真一時沉默無語,半晌方問道:“志明,你來駱駝宗多長時間了?”
莫志明道:“弟子從六歲上,蒙恩師撫恤,收入宗門,如今已是整整十年。”
譚悟真點頭道:“不錯,十年前我出山云游,在豫州兩界山下,見你孤身一人,立于山巖之上,瘦骨嶙峋,氣息奄奄,便問你家在何方?父母又是誰?為何不回去?你都懵然不答。我料想你是孤兒,這才把你帶到駱駝宗,傳授神霄道法。”頓了頓,望著莫志明道:“可咱們神霄派的規矩,你自也清楚,若在十八歲前,無法破入正一道士之境,便當離開宗門。”
當年神霄派開派祖師張繼先邁入正一道士之境時,年紀已二十歲,后日雖勤修苦練,卻總感困難重重。他回首前塵,頗生感觸,以為修行一道,乃逆天而行,艱險無比,非天賦異稟者不能為,如天資不佳,即便勉強邁入道門,亦不能有所成就,不過白白受苦罷了,因此建立神霄派時,便立下規矩,倘若弟子在十八歲之前,不能破入正一道士之境,那便是與道無緣,皆當驅出宗門,無須徒耽時日。
莫志明聽了此話,不由心中一酸,道:“是,弟子知道。”
譚悟真見莫志明神情凄苦,嘆道:“這也是無可奈何,天資二字,皆是命中注定,非人力可強。掌門人天縱之才,百十年前便已臻洞真法師之境,至今也未曾突破,所謂天命不可違,便是此意。”頓了頓,又道:“不過話雖如此,我輩仍要知天命而盡人事,不可灰心喪氣,因此志明你仍當用心修行,莫要懶惰。”
莫志明道:“是,師父。”
正說時,忽聽一聲呼喊:“譚師叔!”聲音清脆甜美,乃是個女子。
眾人轉頭一看,只見一妙齡少女,身穿青色長裙,正款款走來。她年紀約莫十五六歲,鵝蛋臉,大眼睛,膚白而細,身形瘦削,氣質清麗脫俗,左鬢斜插一支碧玉簪,日光下光華流動,愈顯得人幽婉沉靜,不著一絲煙火氣。
譚悟真見她走來,一時有些疑惑,問道:“你是凝碧師侄吧?”
女子笑道:“回譚師叔,正是弟子。”
原來這女子名叫玉凝碧,乃是神霄派玉女宗門下,修行天資綦佳,又兼伶俐乖覺,善解人意,頗得玉女宗宗主林靈素歡心。
譚悟真笑道:“你不在玉女峰好好修煉,這會子來我駱駝峰做什么?”
玉凝碧也笑道:“譚師叔說笑了,弟子正是奉家師之命,來請譚師叔快些趕去鎮魔山。”
譚悟真道:“怎么?”
玉凝碧道:“今兒早上,師父和掌門人巡視鎮魔山時,發現入口處的封印裂了一層,因此便吩咐秋師姊、鐘師妹和我,分請汪師伯、薩師叔、譚師叔,速速趕往鎮魔山。太極峰和丁仙峰離鎮魔山較近,想來此刻汪師伯、薩師叔多半已經到了。”
譚悟真聽此,立時臉色大變,知道情勢嚴峻,連忙飛身下峰。眾駱駝宗弟子也快步跟上,往鎮魔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