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皇帝站在窗前，負手遙望天際。他身后，跪著一人，這人手邊放著藥箱，低著頭，讓人看不見模樣。不過看他頭發花白，可見年歲不小。

“如何？”皇帝問。

跪著之人是太醫院院判胡大人，今年五十知天命，他戰戰兢兢回答，“回陛下，寧王妃行針手法，確系柳太醫之法?？磳幫蹂嗅?、用藥，微臣自愧不如。這些日子，寧王殿下所用藥方，看習慣是寧王妃親自列出不假?！毖酝庵?，寧王妃的醫術確實有過人之處。

在沈明裳為毓敏公主行針時，胡太醫就在暗處觀察，當然，這是皇帝的意思。沈明裳離開時，留下方子，胡太醫研究方子后，忍不住贊嘆。若沈明裳不是女子，不是皇室王妃，胡太醫只怕要惜才了。

“退下吧?！?/p>

“微臣告退?！焙t拿著自個東西，趕緊離開。

出了宛寧宮，胡太醫松了一口氣，只覺背后一片濕意。胡太醫自從當上太醫院院判后，約莫也看出了一些東西，陛下對寧王殿下，寵是真的寵，但是，絕沒有外界傳聞的那么好。陛下他，似乎不希望寧王殿下好起來，第一次猜到這點，胡太醫嚇得幾天沒能休息好?，F在，每逢陛下問及寧王殿下，胡太醫總是會驚出一身冷汗。

然而，他只是一個太醫，帝王的心思，容不得他揣摩猜測。有些事，只能爛死在心底。想到寧王妃留下的方子，胡太醫在心底嘆氣，娶了這么一個醫術不凡的王妃，于寧王殿下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禍。

胡太醫離開暖閣，莞妃從暖閣后走了出來，皇帝依舊站在窗邊，似神游天外。

莞妃出身卑微，姿容不算絕色，卻能做位及妃位，主掌一宮，可見心思玲瓏，能在皇帝心底留下痕跡。她走到皇帝身后，用話家常的口吻說道：“陛下，寧王妃醫術精湛，可謂一件好事?！睂实邸μ犹渝暥加泻锰幍氖拢劣趯幫醯钕?，是好是壞不好說。

“是嗎？”皇帝低嘆一聲，也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問身后的人。

莞妃合了合眼瞼，回答，“自然是的，陛下對寧王殿下的好，有目共睹?！?/p>

“愛妃所言極是，這確實是好事，只是啊……”皇帝嘆了一口氣，后面的話沒說出口。

莞妃是當年太后賜下的，也是皇帝的第一個女人，她陪在皇帝身邊近三十年，對皇帝甚是了解。皇帝對寧王殿下的心思，雖沒明說，莞妃早已察覺，只是沒有說透。

皇帝寵著寧王殿下，為寧王殿下廣招醫術高明之人，但他同時也是最不希望寧王殿下安康的人。莞妃一開始知道皇帝這般心思，心底是寒涼的，也更加明白帝王無情。曾經有多愛那個女人，在知道她的欺騙后，便有多恨，以至連他們共同的孩子都能舍棄。

“可是覺得朕無情?！被实鬯坪跄芸吹捷稿牡椎南敕ǎ蝗粏柕?。

莞妃一愣，她沒想過皇帝會在這時候挑明這種事。

沒聽到莞妃說話，皇帝又重復一遍，“可是覺得朕無情。”

這樣的問題，放在其他妃嬪身上，只怕會惶恐，道一聲“臣妾不敢”，但放在莞妃身上，她卻不這般。莞妃垂下眼眸，話語淡淡的，聽不出其中感情，“早在毓和離開臣妾時，臣妾便知陛下無情。古往今來，名垂青史的帝王，又有幾個不無情，陛下和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無情，一樣的是個優秀帝王。

莞妃的這番話，說的甚是巧妙，既能借毓和公主讓皇帝對她憐惜，也表明了自己對皇帝的看法，他是能名垂青史的皇帝。坐在那高位之上的人，有幾個不想名垂千古，皇帝就算不說，心底也是喜歡莞妃這樣說的。

皇帝轉過身來，挑起莞妃下巴，讓她看著自己眼眸，略顯沉重說道：“毓和之事，是朕對不起你，朕保證絕不會讓毓敏和親，毓敏會是朕的明珠?！?/p>

十五年前，也就是建豐六年，是大豐王朝最可悲的一年。南方水患，北方戎狄入侵，內憂外患，國之動蕩。和戎狄之戰，因著敵我實力懸殊，在老成國公不幸重傷，廢了雙腿，其子沈霖戰死沙場后，節節敗退。最后，大豐不得不主動求和，賠償金銀無數，賠上皇帝第一個孩子，毓和公主和親，才換得暫時安穩。曾隨太祖打天下的定安太后，亦在這一年薨逝，太后之死，對當時尚且沒有完完全全掌控朝政的皇帝而言，可謂雪上加霜。

聽聞皇帝的保證，莞妃無聲落淚，什么話都沒說?；实劭粗奶鄄灰眩p輕一扯，將人帶入懷中，低聲喚莞妃小名，“阿莞?！?/p>

“陛下待臣妾和毓敏的好，臣妾不會忘記。陛下許是無情的，但待臣妾，有情勝過無情?！陛稿袷谆实坌厍?，軟語低噥。

皇帝將莞妃擁得更緊一些，“這次試探沈家丫頭，委屈毓敏了，回頭讓她去私庫挑一些喜歡的玩意?！?/p>

聞言，莞妃離開皇帝懷抱，行禮謝恩，“謝陛下賞賜?！?/p>

皇帝扶起莞妃，后者對他宛然淺笑，兩人一時無話。

片刻后，莞妃疑惑問道：“寧王妃，能醫好寧王殿下嗎？”

“不能?！奔热灰押洼稿鷮⒃挃傞_，一些無關大事的情況，皇帝不介意讓莞妃知道一點。

莞妃沒想到皇帝會這樣說，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接話。在她心底，有了一個猜測。什么樣的情況，能讓皇帝一口咬定寧王殿下不能痊愈。

毒！

莞妃仿若掉進冰窟，全身冷寒。

“愛妃怎么了？”皇帝見莞妃臉色不好，問道。

莞妃斂了斂心緒，扯出一抹笑，回答，“陛下可會后悔，寧王殿下畢竟是……”陛下您的孩子。

有些話，不需要說的直白，該明白的人都會明白?；实垡幌伦映亮四?，說：“朕還有公務處理?！?/p>

話落，皇帝邁步離開，不給莞妃說話的機會。莞妃上前兩步，雙手搭在窗臺上，看著皇帝離開的身影，嘆了一口氣，“陛下不是無情，只是將所有的情給了一人，愛之深才會恨之切吧！”

皇貴妃，那個曾寵冠六宮的人，是皇帝心底的刺，一碰就疼?？上Я耍弦惠呍斓哪?，連累了孩子。

只是，皇帝真的僅僅是因為皇貴妃才那般對寧王殿下？莞妃有些不確定，總感覺當年的事情沒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