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空,銀色月光似天際拋下的一層紗,悠悠然,罩在下方一眼望不到邊的深林之上,滲入枝葉交疊間偶爾留下的空隙,星星點點落入林間,隱約照出一個疾奔的人影來。
“咻咻咻——”
只聽得一疊聲,十數支利箭自暗處射來,箭身有電光時隱時沒,仿雷霆萬鈞之勢,利箭直指那疾奔之人,所過之處無數枝葉撲撲落下。
迫人的氣勢近在咫尺,飛揚的發梢都被攪碎,已是死路一條,那人影仍不甘愿就此停步,卯足力氣想要再跑快一些,卻在下一刻踩進泥坑跌到爛泥碎葉里。
“啊啊啊——”
眼見著利箭已至眼前,一聲尖叫破口而出,因恐懼絕望和不甘,凄厲尖利異常,嚇得方圓幾里安歇的鳥兒炸開翅膀便撲棱棱的往外飛。
等了半天,預料中被射成篩子的結局卻沒出現,泥地里那人深吸了一口氣壯膽,顫顫巍巍睜開了眼,眼前密密麻麻的箭尖嚇得她差點暈過去,反射性朝后挪了幾下,才發現是一層光壁攔在她眼前,輕柔的淡青色流轉其中,似人間最美的色澤,那箭陣一撞上這光壁,攻勢盡失,瞬間化為飛灰。
樓纖纖瞪大的眼里滿是震驚,又因劫后余生溢出幾分水汽,臉上什么情緒都有看起來很扭曲,十個黑衣人隨后而至,有些手里拿著刀刃,有些拿著弓箭,不等她把心提回嗓子眼,那道光壁突然動了起來,變做長長的光繩將十人連人帶兵器裹成大粽子定在半空中,一切快得只在眨眼之間,上一刻還威脅她小命的人便成了他人刀俎上的魚肉,也不知這道光的主人用了什么神通,讓他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林間詭異地恢復了寂靜。
“樓姑娘可愿做個交易?”
不急不緩的嗓音自虛空傳來,清泠泠像幽澗一縷一縷流下的山泉,沾染著野間花草細陽的生機,讓樓纖纖繃緊的神經一瞬間舒展開來,置身云層一般,一路逃亡積攢下來的各種負面情緒都消失不見。
“你……你要什么?”
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樓纖纖喘著粗氣,局促地看著鬼魅一樣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帶著兜帽的黑袍將她整個人罩得嚴嚴實實,只看得見她繡著銀色云紋的黑靴,隱約可見浮光,是她在樓家當家人身上都未見過的稀罕料子。
被追殺半天,逃家所帶的盤纏早就丟了,一身上下都破破爛爛,落魄如斯,卻不知她還有什么能給眼前這個一道光就解救她所有困境的強大靈修什么。
“你手上那串,珠子?!焙谂叟宇D上一頓,意味不明地嚼著最后兩個字。
“珠、子?”樓纖纖呆愣,揉捏衣角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珠子?她全身上下就一串珠子,是樓家后代以胎血為契綁定的身份證明,可憑珠串認人,可樓家雖是西南大家族,但她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庶出,要她的珠子有什么用,莫不是……她張了張嘴,有些不可思議,“恩人,那、那人病入膏肓,活、活不久……”
“做,還是不做。”黑袍人淡淡地打斷她,雙臂環在身前,拿胳膊肘閑閑點了點半空中那一串掛件,“這幾個嘍啰只是開始?!?/p>
“給、給您!”
樓纖纖一哆嗦就應了下來,應了以后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這樣貪生怕死實在上不得臺面,不由漲紅了臉,擼了幾下才把手上一串平平無奇的珠串摘下來遞給黑袍人。
黑袍女子接過珠串,瞅著其中一顆刻著的“七”字,心情這才轉好,掏出一個不小的錦袋拋給樓纖纖,樓纖纖接過一看,差點被里面夠她花幾輩子的靈玉晃花眼,抬頭看看黑袍人,也不知是今晚第幾次失去言語能力,后者也不用她開口,一聲呼哨便招來一個高大的黑影,刁起她的衣領摔背上便竄進林深處,尖叫還卡在嗓子眼,便已看不見黑袍少女和那一串黑衣人,她甚至來不及跟她說,那珠串只有在樓家的血脈手里才能發亮。
得了珠串的人顯然不需要樓纖纖去操心,捏著其中顏色最深的一顆玉珠,纖指微微一震,那珠子里便似有什么悄無聲息地破碎,而后便是一陣綠光,從玉珠中冒了出來。
而目睹這一切的掛件們是沒命給自家主子匯報這一切了,在綠光最耀眼的那一刻,一如他們射向樓纖纖的箭陣,灰飛煙滅,只剩一根羽箭從半空落入黑袍人手中。
光影寂滅,黑林只剩黑袍一人,迎著夜風,她抬頭看著那東北方向,久久方才收回視線,握緊掌心的珠串,低嘆——
“病入膏肓呀……”
……
千靈大陸存在已有兩萬五千余年,大小國家勢力紛立,其中以千年王朝鳳翥與龍翔兩國最為強盛,較之龍翔冶煉立國,多強大靈修者的鳳翥則更勝一籌。
可即便是鳳翥國運昌順,百姓富足,當今鳳翥皇仍是日夜不得心安,因為鳳翥王朝太子千歲是個病秧子。
相傳鳳翥儲君出生時紫霞漫天,潛龍之狀,是千載難見的帝王之兆,因此雖為皇五子,當今圣上仍在其滿月之時立為當朝太子,后來確也證明這位應吉兆而生的太子爺有經天緯地之才,有著極佳的靈修根骨,十歲便金殿獻策治水之法,朝野皆拜服。
可惜好景不長,十一歲生辰之后,小太子怪癥頻發,鳳翥皇尋天下名醫,也僅能留他一命,此后體弱多病,武不能成,文也傷神,百姓皆殤其慧極易折。
千靈大陸以武為尊,一朝儲君不可手無縛雞之力,又因前國師反復推演,算得他活不過二十五,朝臣紛紛上書易儲,鳳翥皇大怒,斬殺一人才使無人敢提,只讓他在東宮靜養,這一養便是十三年,期間不見好轉,二十四歲生辰一過,身體每況愈下,活不過二十五的預言似要成真。
在鳳翥皇又斬殺一名御醫之后,閉關三個月的現任國師,算什么準什么的“小仙君”終于出關,獻出良策——
西有雛鸞清啼,樓氏有七之女也,若千里相迎,喜氣自來,殿下大劫遂破矣。
鳳翥皇當即大喜,尋到那“樓家第七女”,遣精兵數萬,備紅妝十里,賜樓氏世代榮華,要將新人迎入東宮。
但說到底,這大婚看著再體面,也只是一場沖喜,正如那樓纖纖說的,太子妃的頭銜再煊赫,太子要沒了那太子妃的下半輩子也是毀了,誰都不相信沖喜能救命。
可憐樓纖纖一個丫鬟生的小姐在樓家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最后還要因為是七小姐就被族人強行綁上花轎嫁給一個將死之人,怯怯弱弱十多年終于大了一次膽,趁著月黑風高從沒人知道的狗洞逃離了樓家。
托樓纖纖之前十多年在樓家隱形人一般存在的福,這一場李代桃僵出奇的順利,等精兵護送著花轎上了路,一切已成定局,新嫁娘早已躺在舒適的轎子里啃上了喜娘小心翼翼遞給她的“平安如意”紅蘋果。
與此同時,遠在鳳翥王城的國師府,差不多快被人掀了。
國師在鳳翥地位超然,而現任的小仙君不但精通占卜,更是千靈大陸排得上號的高手,出世時,一套自創的“卦中境”神鬼莫測,因此鳳翥皇對他十分優待,將一塊皇子府用地賜給他建國師府,借著這塊風水寶地,小仙君建了一個大大的聚靈陣,陣眼便在書房內,一聲重重的拍桌聲就從這里傳來。
“顧春風!”
大手“嘭”地拍在厚重的書案上,手底下壓著的竟是樓纖纖的畫像,就見那人一身金紅錦緞飛白鶴,是御前大總管的裝扮,天庭飽滿,眉飛入鬢,鼻梁直挺,只狐貍似的雙眼微微上挑,紅唇天生帶笑弧,若非那一臉宦官常帶的慘白妝容硬生生扭成不倫不類的陰柔,也端的上是個難見的俊俏公子,正是外出辦差月余聽到消息便馬不停蹄趕回來的東宮大總管裴沐。
此時他氣的臉色扭曲,聲線都尖利了起來:“你這神棍怕不是瘋了,殿下還在閉關,你就敢給他亂指親事,還是個來歷不明的丫頭,你就不怕殿下出關以后要了你的命?”
書案后大寬木椅上斜臥著個俊美青年,玉冠束發,白衣籠紗,一派仙風道骨,一雙眼盛滿夜空的奧妙,星河璀璨,很是高深的模樣,然后他乜了裴沐一會兒,慢悠悠地翻了個白銀——
“你這是在褻瀆神靈,死太監。”
一根修長手指在裴公公面前晃了晃。
“第一,算命是本大仙吃飯的本事,算無遺策,童叟無欺,不是神棍。”
兩根手指晃一晃。
“第二,西南樓家也算是有幾個中階靈修的地頭蛇,這位姑娘雖然長相一般,不被家里待見,但也是上了族譜,算不得來歷不……唉你怎么這么不穩重。”
接過對面砸來的書,顧春風老神在在:“卦是我卜的,人可不是我找的,我的卦是‘西有雛鸞清啼,樓氏有七之女也’,可這樓家小姐除了姓樓其他的一個也對不上!”
“你什么意思?”裴沐皺眉。
顧春風看白癡的眼神:“我說的是西,可這樓家在西南,我說的樓氏有七之女,是名中有‘七’字,不是排行老七,皇帝動作太快,一找到這樓家小姐精兵聘禮就上了路,圣旨還是用赤疾金烏傳的,一切快到我根本來不及阻攔。”
“那你還安心坐在這里?。俊迸峁哪樁缄幜?,咔的一下掰斷書案一角。
顧春風有一點心痛他的古桃木桌子,嘬了下牙花子:“‘真凰臨世,隱龍在天,金玉良緣’,這是我卜的第二卦?!秉c了點書案上的畫像,語氣十分篤定,“雖然你手下的畫師有失水準,我從這張畫上看不出一點福運,但這就是子衍命中注定的良緣,你必須信。”
認識這么多年,裴沐自然知道顧春風有真神通,但看著畫像上的人,想到手里樓纖纖的詳細資料……裴公公決定還是先把神棍揍一頓再說。
顧春風也覺得死太監還是想揍人,于是準備潛逃,大地突然微微一震……兩人偃旗息鼓,對視一眼,看向東墻上的兩儀圖。
裴沐面色一整,上前卷起畫卷,恭恭敬敬候在了墻邊,顧春風則整了整衣裳,恢復之前道貌岸然的模樣,擰轉書案上的硯臺,那塊墻壁便慢慢的沉入地里。
墻后長長的幽暗甬道里,緩緩走出一道玄色身影,皎如玉樹,沉如靜淵,若隱若現的暗紅碎光隨衣擺而動,每一步,都似踩在人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