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權在醫院掙扎了兩天，最終因為多個內臟器官嚴重受損而宣告不治，年僅三十五歲，還未成家。按照新加坡的法律，被關押在警局的來吉夫將面對死刑。

這天，石志鋼和阿達正在陳經理的辦公室聽陳經理安排工作，辦公樓前臺的接待小姐急匆匆地來找陳經理，說門口有一位記者要見陳經理。聽接待小姐這么一說，屋內的三個人全都一愣。陳經理顯得有點緊張，對石志鋼和阿達說：“你們先回去工作。”說完他急步向大門走去。在向車間走的時候，石志鋼向大門的方向望了一眼，他看見一個穿淺藍色襯衫和黑色長褲的中年印度人站在大門口。

很快，這件事麥克也知道了。記者走了以后，麥克把陳經理叫進了辦公室。原來在來吉夫被警方提控故意殺人后，有人給一家印度報紙的編輯打了匿名電話，為來吉夫鳴不平，并建議該編輯到公司找陳經理核實，所以該報社編輯就來了公司找了陳經理。陳經理前幾天還在想著跟阿權團結一心保住飯碗，沒想到阿權連命都沒保住，他很清楚自己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也許是良心發現，在面對記者時，他如實地說了阿權虐待工人的事實，在向麥克匯報時，他也是毫不隱諱地說了實情。

麥克聽了陳經理的匯報后并沒說什么，對于阿權，本來他也沒打算要留他，陳經理向記者敘述事實也沒什么不對，他只是覺得向記者透露消息的人應該先通知他一聲，現在搞得他很被動，也把公司推向了風口浪尖，成為了眾矢之的。他也知道向記者透露消息的一定是公司里的幾個印度人，但是他又沒有把柄，也不能把這些工人怎么樣。

第二天，新加坡的印度報紙就刊登了為來吉夫喊冤的報道，之后各大報刊爭相報道，有一位印度族的律師也站出來要為來吉夫免費打官司，一時間這件事情弄得是沸沸揚揚，公司門口經常有記者在徘徊。

就在大家為阿權之死和來吉夫喊冤的事情弄得情緒異常緊張之時，又一顆重磅炸彈在公司里炸開了：陳經理因病辭職了。接二連三的大變故持續在公司里上演著，每個人都驚恐萬狀，雖然表面上看似平靜，心里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不知道明天還會發生什么事？

雖然變故一個接著一個，但是生產還是要繼續。陳經理離開后不久，麥克請了李經理來管理生產部。李經理，新加坡人，四十出頭，看上去很干練，據麥克介紹是剛剛從部隊出來的，原來在部隊做軍官。

麥克提拔了阿達做管工配合李經理工作。阿達的工作作風與阿權完全不同，他經常請工人們喝咖啡，而且每天上班后的五分鐘和下班前的五分鐘，他都會召集工人們開小會，除了分配工作外，也讓工人們講一講工作中的一些問題，有些較難解決的問題他會著重處理，或者去找李經理商量。工人們都覺得阿達讓他們覺得很受尊重，所以工作起來很賣力氣，自然生產效率就高了。

李經理來了以后跟阿達的配合也是不錯，雖然他沒有什么做鐵件的經驗，但是他很虛心，一有空就到車間看工人們工作，還不恥下問，工作很快就上手了。他看起來很謙和，但是如果有工人犯錯他會嚴肅地警告，所以工人們對他很敬畏。在李經理和阿達兩個人的領導下，生產部完全換了一種工作氛圍，雖然還有廢品出現，而且還在趕工，但是大家相處融洽，產品各個環節環環相扣，工作基本已步入正軌。

“阿權事件”后，車間不再加班，大家都努力在八小時之內把工作做完，這樣，石志鋼晚上又有了空余的時間，他去找了原來那間小販中心的老板，老板一見石志鋼回來很開心，因為自從石志鋼離開后，洗碗工換了很多個，有的只做了一天就不做了，因為洗碗又臟又累，薪水又低，年紀大的承受不了，年輕的又不愿意做，只有當初石志鋼在的時候可以連續做幾個月，所以這次石志鋼回來，老板給他每小時加了五毛錢，石志鋼滿心歡喜，第二天就開始工作了。

就在石志鋼的公司發生“阿權事件”、生產部人事大震蕩的時候，張敏娜也經歷了一件改變她命運的事。

張敏娜開始做清潔工后，工作環境比洗衣房好了很多，也輕松了很多。她的工作時間跟服務員的是一樣的，早上八點到晚上五點，旅客旺季時需要加班，甚至倒班。張敏娜因為上次歸還顧客馬克的事，給林經理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知道張敏娜好像很需要錢，所以每次都安排她留下來加班。在張敏娜的要求下，林經理有時也安排她倒班做夜班。

張敏娜對工作認真負責，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對顧客也是很禮貌，很快就獲得了顧客、同事和上司的好評。

一轉眼，張敏娜做清潔工作已經兩個月了，她已經習慣了清潔工作的所有程序，做起來得心應手，有條不紊。

這天，張敏娜剛剛清潔完了二十層的幾個房間回到休息室，正準備坐下喝口水，阿英走進來對張敏娜說：“敏娜，2015房間剛剛退房，你去打掃一下?！睆埫裟融s緊放下手中的水壺，站起來走到門外推著清潔車走進了電梯。

阿英是客服部的副總管，今天總管費歐娜請假沒來上班，所以大小事物都是阿英在處理。

電梯停在了二十層，張敏娜沉穩地推著清潔車走到2015房間門前。門是關著的，她拿出隨身帶的房門卡開了門。她先查看了冰箱，冰箱里的飲料都沒動過。她拿抹布擦了桌子、兩個單人沙發和沙發中間的茶幾，看到茶葉袋和咖啡沒有了，她走出房間，從清潔車的最上層拿了茶葉袋和咖啡放在茶幾上。接著，她去查看衣柜，衣柜里有幾件衣服，象是女人穿的裙子，她心生疑惑：難道客人忘了把衣服拿走？她轉身看到床鋪很凌亂，枕頭和白色的被子堆在床上，心想：看看還有沒有什么東西落下。她熟練地拉起被子的一角準備把被子拉起來查看，就在她把被子拉起的剎那，她看到一個披頭散發、赤身裸體的女人蜷縮在床上。張敏娜尖叫了一聲，接著趕緊說：“Sorry（對不起）.Sorry（對不起）.”說完她就準備離開。

床上的那個人動了一下，慢慢抬起頭，小聲地叫了一聲：“敏娜。”

聲音很小，但是張敏娜卻聽得很清楚，這個聲音她非常熟悉。她驚魂未定，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慢慢低下頭，輕輕掀開被子，女人的長發蓋住了她的臉。

張敏娜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撥開了女人的頭發，她看到了一張讓她感到恐怖的、變形的臉。那是費歐娜，她的眼角有烏青，嘴角還有血跡。

張敏娜蹲下身子，驚恐地問：“費歐娜？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這里？”

費歐娜慢慢坐起來，她用被子把自己的身體裹住。張敏娜在旁邊幫扶著她，她發現費歐娜的兩個手臂上滿是一條條的勒痕，她在驚訝之余，不禁開始憐憫費歐娜。

費歐娜突然伸出雙手抓住了張敏娜的一只手，急促地說：“敏娜，求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彼请p美麗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張敏娜，眼神中充滿了乞求。

張敏娜被費歐娜的舉動嚇了一跳，看著費歐娜緊緊抓著自己的手、充滿乞求的眼神和傷痕累累的身體，她點了點頭說：“費歐娜，別著急，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F在我必須盡快把這個房間清理干凈，你可以自己起來嗎？”

費歐娜感激地看著張敏娜，點著頭說：“可以，我現在就起來?！?/p>

張敏娜也點了下頭，勉強笑了一下，說：“對不起。謝謝。我先去打掃衛生間，你別著急，慢慢來?！闭f完，她走到門外拿了清潔用具去清理衛生間，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把房門順手帶上了。

張敏娜雖然被剛才的一幕嚇得不輕，但是工作還是沒有耽誤，她手腳麻利地很快就把衛生間清理好了，然后她走出衛生間去臥室。她一走進臥室就看見費歐娜已經穿戴好了。

費歐娜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印度紗麗，用長長的披肩把整個臉頰包裹了起來。這是張敏娜第一次見費歐娜穿印度傳統服裝，那件沙麗色彩極為絢麗，是藍色、黃色、粉紅色幾種顏色摻雜在一起，布料是一種薄紗的，極具飄逸感。這樣一件沙麗本來就給人如夢如幻的感覺，又包裹著費歐娜豐滿勻稱的身軀，如果再把棱角分明的臉露出來，簡直如人間仙女！

張敏娜看著費歐娜愣在那里，她被費歐娜的美麗所折服。

費歐娜問張敏娜：“你今天加班到十點，對嗎？”張敏娜點了點頭。

“你著急回家嗎？”費歐娜又問。

張敏娜搖搖頭，說：“不急，我老公要十二點以后才回家?！?/p>

費歐娜說：“好，晚上十點我在公司馬路對面的麥當勞等你。”

“哎?！睆埫裟赛c點頭。

費歐娜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張敏娜，然后點了點頭，快速離去。張敏娜知道那眼神里寫著兩個字“信任”。

張敏娜一邊想著剛才發生的事，一邊迅速地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她把衣架碼放整齊，在衣櫥的角落放了兩雙一次用拖鞋，然后去清理床鋪。

張敏娜回到員工休息室，看到桌上的清理記錄表格，在2015房間后簽了字，表格上顯示三樓和八樓又有兩位客人退房，還沒有人簽字去整理，她在這兩個房間待整理后簽了字，喝了口水，又推著清潔車走進了電梯。

緊張忙碌的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十點，張敏娜一打完卡就迫不及待地走出酒店，走過馬路，來到了麥當勞。她知道費歐娜選擇麥當勞是因為這附近只有麥當勞是24小時營業的，這個時間只有這里可以安靜地說說話。

麥當勞里只有三三兩兩幾個人，費歐娜坐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張敏娜一眼就看到了她。

桌上放著兩杯熱飲，張敏娜坐下來，看了看費歐娜的臉，她眼角的烏青已經好多了，嘴角的血跡也沒有了，她穿了長袖黑色緊身上衣和黑色長裙，所以根本看不到身上的傷痕。

張敏娜關心地問：“你來很久了？好點兒了嗎？”

費歐娜笑了笑，故作輕松地說：“我剛來，今天去看了醫生，已經擦了藥，沒事了。我買了美祿，熱的，快喝吧?！?/p>

張敏娜笑了笑，說：“謝謝！”

費歐娜喝了一口美祿，說：“我知道你很想知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讓我慢慢講給你聽?！闭f完，她平靜地講起了她的故事。張敏娜認真地聽著，一直沒有打斷她。

費歐娜中學畢業后進了理工學院學習商科，之后在一間跨國公司做文員。這間跨國公司的主要業務是做全球貿易，所以公司內的職員有很多是外籍人士。費歐娜當時剛畢業，涉世不深，年輕漂亮，又善交際，喜歡熱鬧，所以經常出入新加坡河畔的俱樂部。因為是亞洲和歐洲的混血，既受亞洲男士們仰慕又被西方男士們追捧，她身邊的男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這些男人除了有本公司的，也有其他公司的。這樣玩了幾年，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她正與一個西班牙籍的工程師打得火熱。當她把她懷孕的消息告訴對方時，那個工程師告訴她他在家鄉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費歐娜一聽如雷轟頂，悲傷至極，她幾次下決心要打掉孩子，可是又不忍心。那個工程師向她保證只要孩子生下來，雖然他不能跟費歐娜結婚，但是他會對孩子負責任。

最后，費歐娜還是把孩子生了下來，是個健康漂亮的男孩。孩子出生后，費歐娜就辭去了做文員的工作，在家照顧孩子，那個工程師沒有食言，他們一家三口租了一套沒有房東的三房式組屋，工程師負擔了所有的家庭支出和屋租。一年后，他們的女兒出世了，也是既健康又漂亮。從外人看來，這一家四口非常更令人羨慕，老公在大公司當工程師，老婆既漂亮又賢惠，在家相夫教子，一雙兒女活潑可愛。費歐娜也是覺得結不結婚并不重要，只要孩子的父親能夠對孩子負責任、跟孩子們生活在一起，她就知足了。

五年后，工程師所在的公司經營出現虧損，公司不得已開始裁員，這位工程師被裁了，因為他持有的是白領的工作準證，跟費歐娜又沒有結婚，所以裁員后如果短期內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就必須回國。最終，工程師回國了。費歐娜和兩個孩子到機場送行，工程師對費歐娜說他一定會回來的，讓費歐娜等他。費歐娜滿臉淚水，點著頭目送著和她一起生活了八年、還育有兩名子女的男人離他而去。

工程師走后，費歐娜搬回了父母的家，為了養活兩個孩子，她又開始工作了，還是做回老本行做文員，雖然薪水不高，但是基本溫飽還是沒什么問題。父母曾經勸他找個人嫁了，她始終沒有答應，她堅信那個工程師一定會回來，不為她為兩個孩子，他也會回來，可是這個男人始終也沒有回來，令人難過的是費歐娜居然都沒有那個男人在西班牙的聯絡方式和地址。隨著孩子漸漸長大，花費也越來越大，她不得不想辦法掙更多的錢。這時的費歐娜已近四十歲，她到這間酒店先做服務員，因為有學歷，外形也不錯，很快就升為了客房部主管，薪水比文員好了很多。

有一次，一位客人打電話去前臺說房間的冰箱里什么都沒有，酒店的服務太差。林經理讓費歐娜上去客房看一下。費歐娜到客房后，先去檢查冰箱，冰箱里的飲料沒有問題，是按酒店的規定擺放的。那位客人是個法國人，用不標準的英語一直在說他住過世界很多的酒店，每間酒店的冰箱都有酒，只有這里沒有。費歐娜跟他解釋說，酒類是要顧客按照說明書上的明細表自己點的，并答應如果他現在點的話，她會安排人馬上送上來。

也許是費歐娜的沉著和謙和，或許美麗，讓那位法國顧客最終安靜下來，他按照說明書上的明細表點了一瓶藍帶馬爹利。費歐娜馬上打去前臺讓服務員把酒送上來。在等服務員送酒上來時，那個法國人看著費歐娜，突然從錢包里拿出一疊鈔票，對費歐娜說如果費歐娜愿意晚上來陪他，這疊鈔票就是她的。費歐娜當時心里很生氣，覺得這位客人侮辱了她，但是客服經驗讓她在回答時依然面不改色，還是很客氣地告訴這位法國客人她是在工作。那位客人還是色迷迷地不依不饒說他說的是工作之后。正好，男服務員送酒來了。費歐娜把酒放在房間的桌上，恭恭敬敬地祝他飲酒愉快，然后與男服務員離開了房間。

費歐娜離開了法國人的房間眼前一直晃動著那厚厚一疊的鈔票，已近不惑之年的她需要獨立撫養兩個年幼的孩子，那一疊鈔票可能是她幾個月的薪水，她需要這筆錢。她的內心極為掙扎，腦中天使和魔鬼一直在對話。

天使說：“你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你做這種事，如果將來孩子們知道了，他們會怎么看你？”

魔鬼說：“你又不是黃花大閨女，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么過來的嗎？是你的貞潔重要還是孩子們好的教育和生活重要？”

天使又說：“你沒有錢讓孩子們受好的教育和過上好生活，等他們長大了，他們會理解你?！?/p>

魔鬼說：“你只有這兩個孩子，一旦孩子們的教育被耽誤了，就是他們一輩子的事，難道你不想讓他們成為人中龍鳳嗎？你現在四十歲，還有人愿意出錢買你的春宵，再過幾年，你讓人家買，恐怕都沒有人要了。”

整個下午，費歐娜都精神恍惚，晚上下班前她終于拿起了電話打給了母親，告訴母親今天顧客很多需要做夜班。放下電話，她打了卡，去更衣室換下了制服，趁別人不注意，走進了法國人的房間。

從這一天起，費歐娜開始了她的另一種生活。

張敏娜聽著費歐娜的敘述一直沒有打斷她，當聽到那個西班牙工程師回國、費歐娜帶著孩子在機場送行的一幕時，可能是因為有著相同的經歷，她幾度淚盈滿眶。在聽到費歐娜為了孩子不惜出賣自己的色相時，她對費歐娜充滿了同情和敬意。

費歐娜講完了與法國人的事后，停了下來，問張敏娜：“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很壞很骯臟的女人？”

張敏娜搖了搖頭。

費歐娜苦笑了一下，低頭看著手里的美祿，像是對張敏娜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說道：“那晚那個法國人給了我一疊法郎，折合新幣大概三千元。”

張敏娜驚訝地張大了嘴，要知道她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一個月工作30天，都算下來薪水不過兩千元，費歐娜只是這一個晚上輕輕松松就賺到了三千元。

費歐娜似乎看出了張敏娜的心思，依然苦笑著，說：“這也是為什么我欲罷不能的原因。我用這些錢給兩個孩子請了最好的補習老師，我的兒子現在在新加坡最好的中學讀書，我的女兒很快也要小六會考了，從她的成績看，進名校也是沒有問題?！?/p>

聽到這里，張敏娜更是驚訝，她心里說著：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

費歐娜又說：“其實，也不是每個客人都像那個法國人那么慷慨?！?/p>

張敏娜不知道要說什么，輕聲問道：“那你身上的傷……？”

費歐娜盡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這個客人每年會來新加坡兩三次，每次只住一兩天，他是一間公司的獨立董事，美國人，出手很大方，經常給我買名貴的首飾、皮包和衣服等，人不錯，但是有一點不好是喜歡玩性虐游戲，所以你就看到了我這個樣子。”

中國閉關自守多年，張敏娜不太明白費歐娜說的性虐游戲是怎么回事，不過從費歐娜的傷勢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想伸出手去握一握費歐娜的手，手伸出一半又縮回來了，畢竟費歐娜是她的上司，又比她大了十幾歲。她只說了一句：“你真不容易！”然后，低下頭不再說什么。

費歐娜這時倒是一把握住了張敏娜的手說：“敏娜，今晚我跟你說了這么多，希望你能理解我，也為我保守秘密，我不想因為這件事讓我的親人，特別是孩子受傷害，也不想失去這份工作?！?/p>

張敏娜看著費歐娜，堅定地說：“費歐娜，我理解你，我也是母親，我知道你的處境。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講這件事，包括我的老公?！?/p>

費歐娜笑了笑，松開了握著張敏娜的手。她看了一下手表，急促地說：“哎呀，快十二點了，還可以趕上末班車?！?/p>

張敏娜一聽，迅速喝完杯中的美祿，站起來，兩人一起急步走去地鐵站。

還好，地鐵閘門還沒有關，張敏娜一路小跑進了地鐵閘門，她回頭看了看，只見費歐娜站在地鐵閘門外向她揮了揮手，張敏娜也揮了揮手，踏上了手扶電梯。

張敏娜沒有想到地鐵末班車里居然還會有這么多人，她在地鐵車廂里站定后，腦中又開始回想起剛才費歐娜說的那些事。她想起了以前在一份刊物上看過一篇文章，講的是發生在西方某個國家的事:一個妻子生完第三個孩子后患了重病，而丈夫已失業很久了，面對臥病在床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老三，丈夫鋌而走險去藥房偷藥，結果被抓，后被警方提控。在法庭上，包括律師和陪審團在內，面對法律和道德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這件事在社會上也引起了強烈反響。當道德與法律相提并論的時候，是先考慮法律還是先考慮道德？以法律為主，這個丈夫判刑入獄，那么他患病的妻子和三個幼兒怎么辦？以道德為主，法律又如何來約束類似事件？相比這件事，費歐娜的所作所為肯定是不道德的，是違背倫理的，但是又是值得同情的。張敏娜的頭腦一片混亂，她自己也搞不清費歐娜是對還是錯，不管怎樣她決定以后要盡自己全力幫忙費歐娜。

走出了地鐵車站，張敏娜立刻感覺到了迎面而來的濕熱的空氣，她向家的方向走去。時間已經過了午夜，路上還能偶爾看到幾個行人。她遠遠看到前面不遠處一個男人熟悉的身影，是石志鋼。她緊走了兩步，走到石志鋼身邊喊了一聲：“嗨！”

石志鋼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張敏娜，就埋怨道：“你嚇我一跳，都幾歲了還玩這種小孩子玩的游戲？怎么才回來？”

張敏娜“嘿嘿”一笑，說：“今天客人多，所以多留了一個小時。”她注意到石志鋼全身都是濕的，就問：“你去游泳了嗎？怎么全身都濕透了？”

張敏娜這么一問，石志鋼感到有些突然，他支支吾吾地說：“這個……幫隔壁廠洗零件弄的。”

張敏娜覺得有些詫異，就說：“我以為零件是用油洗的?！?/p>

石志鋼見有點說漏嘴了，就搪塞道：“是用油洗，衣服上弄到了油，我就把衣服洗了洗?！?/p>

張敏娜看了看石志鋼，不再說什么，兩人一同走回了家。

第二天，費歐娜又請了一天病假，張敏娜知道她是不想讓大家看到她眼角的烏青。

晚上張敏娜照常加班到十點，晚餐時她一點食欲也沒有，所以沒吃晚餐。下了晚班后，她坐地鐵到了住家附近的地鐵站，突然感覺有點餓了，就走去了地鐵站旁的小販中心。她很少來這個小販中心，一是工作忙沒時間來這里，每天早上從家里出來就直奔地鐵，晚上回家也是很晚了直接回家；二是她覺得小販中心的食物較貴，她還是習慣在家里簡單做著吃?？墒墙裉欤X得很累，不想再回家煮東西了，而且也確實餓了，于是就走到與住家相反方向的小販中心叫了一碗面，她知道石志鋼要半夜以后才回家，房東會更晚回家，她回家也是一個人，所以就坐下來不緊不慢地吃著。吃著吃著，她不經意一抬頭，看到石志鋼系著一條皮圍裙、穿著一雙高筒膠鞋、推著餐車從攤位前走過，她立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石志鋼沒有注意到張敏娜，他把洗好的餐具和托盤按攤位編號逐一放在攤位前的臺子上，如果攤主不忙，他還會跟攤主說幾句話，看來他在這里已經做了不短的時間了，所以跟攤主們都很熟絡。

張敏娜快速把碗里的面吃完，拿起手包走去了一個不會被發現的角落偷偷看著石志鋼的一舉一動。

石志鋼把餐具和托盤都分完了，就推著餐車走去了小販中心的后面，路上還順便將一桶剛收來的骯臟餐具一起拉去了后面。

張敏娜一時間頭腦有點兒發懵，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石志鋼走到了小販中心的后面，他先把收來的那桶骯臟的餐具拿出來放進一個裝滿洗滌劑的大盆里，然后坐在一個椅子上開始洗碗碟，洗好的碗碟就放進另一個放清水的大盆里。他根本沒有看四周，心里想的只是要快點把這些碗洗完。

張敏娜躲在墻角，看著石志鋼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洗著碗，似乎明白了一切。她想起了前一晚，石志鋼渾身濕漉漉的，此刻她全明白了：他不是因為身上沾上了油污，而是因為在這里洗碗。她在心里問自己：難道他原來那份工作沒有做了？不可能！如果那份工作沒有了，他應該已經回國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這里兼職，打黑工。

淚水在張敏娜的面頰上流淌著，她知道石志鋼這么做是為了多掙點錢，好盡快把彤彤接過來。她用手捂著嘴，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轉身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張敏娜迅速地沖涼，換好睡衣，然后躺在床上。她睜著雙眼，回想著她跟石志鋼來新加坡的前前后后，淚水止不住地一直流淌著。

不一會兒，石志鋼回來了，他輕手輕腳地開門、鎖門，然后輕輕推開了房間的門。他看到張敏娜側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就從衣櫥里拿了睡衣去沖涼。沖好了涼，他回來側身躺在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想。

張敏娜聽著石志鋼均勻的鼾聲，她的心里非常心疼，于是轉過身從石志鋼的背后抱住了他。石志鋼把張敏娜的手臂抱在胸前繼續睡著，看來他真的是太累了。

張敏娜與石志鋼兩個患難夫妻，在遠離親人的異鄉相互依偎、相互扶持，然而這樣的生活很快就將離他們遠去。

張敏娜因為晚上沒休息好，早上起來感覺頭重腳輕，她咬了咬牙，還是起身去了衛生間。洗漱完后，她又急匆匆出門去做工了。正是上班高峰，地鐵里人很多，她站著瞇了一會兒。到了酒店，她一眼就看見費歐娜站在前臺。

費歐娜看到張敏娜，微笑著來跟她打招呼：“敏娜，早安！”

張敏娜也微笑了一下，說：“費歐娜，早安！”她注意到費歐娜眼角的烏青已經基本痊愈了，因為費歐娜皮膚微黑，雖然她的眼角還有一點烏青，但是不仔細看基本上看不出來。

張敏娜走去打卡機的地方打卡，費歐娜跟了過來，關心地問：“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有什么事嗎？”

張敏娜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沒事，就是昨晚沒睡好?！闭f完走去了更衣室。

一整天張敏娜都昏昏沉沉的，下了晚班后她再次去了小販中心，她偷偷地觀察著石志鋼洗碗，她越看心里越難過，也越自責：志鋼現在這個樣子，都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一再堅持讓他來新加坡的話，他現在可能已經是林機室的主任了，有自己干凈明亮的辦公室，還有著大把的前途，怎么可能會在這樣陰暗潮濕的地方做著洗碗這樣又臟又累的工作呢？他可是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張敏娜看不下去了，突然，她的腦中冒出了一個念頭：我才應該是那個想辦法掙錢的人??！現在這樣的結果應該由我來承擔?？墒窃撛趺磼赍X呢？她想起了費歐娜，費歐娜做的事她絕對不會去做，她不能背叛石志鋼。還有沒有其他賺錢的路呢？她慢慢走回家中，躺在床上她做了一個決定：她要把她的想法告訴費歐娜。既然費歐娜已經把她的隱私告訴了自己，那么把自己的隱私告訴她，大家就扯平了，誰也不用背叛誰，說不定她能有什么辦法。這樣想好了，張敏娜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