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啪!
撕裂的爆音驟然響徹云霄,熾白電光乍現(xiàn),一道雷龍劃破夜空。
下一刻,大雨滂沱。
雨夜中的鎮(zhèn)州城,燈火稀疏。
城北的官道上,一條身影正拉著一輛板車在雨中艱難前行。
不是進城,而是出城。
雷電閃爍中,可以看清楚那是一個高瘦青年,一身秀才打扮,五官端正,雖然面黃肌瘦,但眉宇間也不失儒雅俊氣,顯然,他本該是豐神如玉的美男子。
此時,他身上罩著的那件漿洗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白色長衫,早已被雨水打濕,緊貼在身上,更顯得他消瘦。
在他身后的板車里,罩著一塊破爛的船篷,里面躺著一個老婦人,不僅瘦骨嶙峋,而且氣息奄奄,一副病入膏肓的神態(tài)。
“兒……兒啊……”
隨著板車一陣猛晃,老婦人迷糊地蠕動了兩下嘴唇,虛弱無比地呢喃著,似乎在呼喚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兒子,即使在這個彌留之際,依然放心不下。
雨聲大,呼喚小。
青年沒有聽見身后的呼喚,只是埋頭拉著板車前行。
或許他聽見了,只是不敢停下,生怕一旦停下,就沒有了勇氣再往前走。
艱難走了三四里路,他腳步一轉(zhuǎn),拉著板車離開了官道,拐入一條荒草叢生的崎嶇山路,又走了半里路,便看見了一片野林子,此時板車已經(jīng)無法再往前。
他輕輕放下板車,俯身去背起船篷下的老婦人,悶頭走進野林子里。
老婦人再次虛弱呢喃,這回青年聽見了,腳下不停,嘴上說道:“娘,孩兒不會讓你有事的,你會好起來的。”
“兒啊,娘……放心不下你啊……”
老婦人呢喃著,緊閉著的眼皮顫抖著,不知眼角滑落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青年低頭前行,聲音忽然沙啞起來,說道:“娘,孩兒會治好你的……”
“即使舍了這條性命!”
最后的那一句話,聲音低到只有他一個人聽得見。
不多時,青年就停了下來,此時,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破敗的寺廟,不知道荒廢了多少個年頭,大部分墻體已經(jīng)坍塌,只剩一角屋檐還完好,孤零零地佇立在殘垣斷壁中。
那一角屋檐下,有一尊泥塑,黑暗中看不清模樣。
青年在雨中停留了幾個呼吸后,緩步走入那一角屋檐底下,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老婦人后,才雙膝跪地,匍匐在那一尊泥塑前,顫聲道:“在下井寒,鎮(zhèn)州人士,自幼喪父,由娘親一人養(yǎng)育成人,如今娘親病重不能醫(yī),井寒悲痛未能一盡孝道,懇求妖尊大人憐憫,大發(fā)慈悲,賜下造化,救我娘親,井寒在此立誓,愿生生世世,侍奉大人,寧死不悔!”
說罷,便是九個響頭。
那一尊泥塑毫無動靜,如同死物。
但是井寒沒有半點焦躁,只是跪伏著。
方才他的那番話,若是被其他人聽見,定然是覺得他得了瘋癲,世上的神仙鬼怪傳說是多如牛毛,但是沒有人把那些當真,尤其是像他一樣的讀書人,對那些更加是嗤之以鼻,認為是愚昧之人的無稽之談。
若是此事傳到清風學院的師長耳中,他的秀才功名怕是都要不保。
然而,此時他卻顧不了那么多了。
況且,他在不久前誤入此地時,遇到的一些事,讓他很篤定地相信這個世上是存在神仙妖魔鬼怪的。過了半晌,屋檐底下的安靜才被打破。
那一尊泥塑里傳出一個冰冷的女子聲音,如同九幽之下的鬼魂,毫無感情。
“秀才郎,我就說過,你一定會再來找我的,沒錯吧?”
井寒渾身一震,跪伏地更低了,像是整個人要鉆到泥土里去,再次顫聲道:“懇請妖尊大人施法救治我娘親!”
“救人可以,只是,你先前的誓言當真?”
“絕無半點虛言!”
“嘖嘖嘖,真是孝心感人,只是要救你娘親,光靠孝心可不行,你若舍得,就割下一塊心頭肉來,我便立即施法救治你娘親!”
“啊?”
井寒聞言,面色慘白起來。
“怎么?不敢還是不舍?”
泥塑里的聲音充滿了譏諷,冷笑道:“方才你的孝心不是感天動地嗎?如今要退縮了?”
井寒緩緩?fù)χ鄙眢w,扭頭看著氣息奄奄的老婦人,眼里露出凄苦又堅定的神色,沉聲道:“娘親生我養(yǎng)我,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我這條命,都是她給的,如今她病重,用我的命換她的命,哪里會不舍呢,我只是心疼,我走了以后,娘親要一個人孤苦伶仃,我擔心她無法照顧好自己罷了。”
泥塑里傳出一聲冷笑,顯然不信這番話。
井寒聽在耳里,沒有作多解釋,只是默默地揀起一塊瓦片,扒開胸前的長衫,對著胸口就刺了下去。噗的一聲,瓦片刺入他的胸膛兩三寸,鮮血瞬間迸射出來,染紅了他的手和身上的濕長衫。
鉆心的痛楚差點讓他昏迷過去,但是他怕沒能割下一塊心頭肉,妖尊大人不肯救治他娘親,那么他的死就白費了。
于是就狠心咬破舌尖,刺激自己清醒,然后割裂皮肉,挖出一塊肉來。
“妖尊大人,請勿忘救治我娘親!”
井寒雙手捧著從自己的胸膛里挖出來的肉,再次跪伏在泥塑前,只是說完這句話,他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倒是有膽魄!”
泥塑上驟然泛起一層白光,下一刻便幻化成一個虛影般的女子,雖非實體,但是也可以看到那傾國傾城的容貌。
女子看了幾眼昏死過去的青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過了一會,她才張嘴呼出一口乳白色的氣,灌入老婦人的口鼻里,接著又屈指一彈,一顆圓珠般的白光落入井寒嘴里,而后很不高興地嘀咕了一聲,才重新沒入泥塑里,消失不見,隨之不見的,還有井寒手里的那一塊心頭肉。
……
……
雨下了一夜,直至清晨才停。
井寒感到渾身一陣寒意,便醒了過來。
“我沒死?”
他愣了愣,低頭看向胸膛,發(fā)現(xiàn)上面完好無損,昨夜里挖肉的地方只有一道淺淺的傷疤。
“我明明記得……”
他話說到一半,猛然停下來,撲到身旁的老婦人身邊,神色激動地呼喚:“娘,你醒醒,娘,你聽得見我喊你嗎?娘!”
老婦人沒有醒過來,但是原本蒼白病怏的氣色已經(jīng)不見,面色漸漸紅潤起來,呼吸也勻而有力,像是熟睡一樣。
井寒輕輕搖動,見到老婦人毫無反應(yīng),不禁擔憂起來。
難道是因為我昨夜里沒有成功割下心頭肉,妖尊大人責怪,并沒有完全救治好娘親?
這么一想,他頓時愧疚難當,撲通一聲跪倒,匍匐在泥塑前,顫聲道:“妖尊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要責怪就責怪我吧,不要責怪我娘親,我這就再割下心頭肉,請您一定要救治好我娘親!”
說著,就再次揀起瓦片,要刺入胸膛。
“吵死了!”
泥塑里傳出一聲不耐煩的斥罵,井寒手里的瓦片應(yīng)聲粉碎。
井寒又驚又恐。
泥塑里的冰冷聲音傳出:“一大早就大呼小叫,擾我靜修,小心我殺了你!”
井寒跪地磕首:“請妖尊大人息怒!”
“去殺死一個人,挖出他的心臟,帶來給我,否則,你休想再見到你娘親!”
冰冷的話音落下,一陣陰風刮起,井寒就詭異地落在野林子外。
井寒聽到要去殺人挖心,頓時驚恐無比,想要沖進野林子,卻被一股力量推走,一直退到官道上。
“娘……”他撕心裂肺地吶喊著。
“天黑之前,你不把一顆人心帶來,我就挖了你娘的心!”
一個冰冷的聲音沖進他耳里,讓他如遭雷劈,瞬間整個人呆若木雞!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了出來。
“娘,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孩兒不孝啊……”
他癱坐在路邊,嚎啕大哭。
原以為來找這只藏身在破廟里的妖孽,就能救治他娘親,結(jié)果卻把他娘親搭了進去。要他去殺人,這如何使得?他讀圣賢書,守禮明法,豈能干殺人放火的勾當?
哭了許久,他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渾渾噩噩地邁步往城里走去,口中喃喃自語:“娘,孩兒不會讓你有事的,不會讓你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