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錚一行人到達邊關恰好是午夜時分,他們并沒有驚動任何人,而是讓九騎軍中的六人在軍營附近查探,自己和當歸則潛入了一間帳篷。帳篷里照例停著十幾具尸體,一如十幾天以前,由于天氣炎熱,尸體已然發臭,慕錚并不介意,仔細查看起來。
細看之下,不難發現這些人都是一招斃命,唯一不同的是,劉將軍身著睡袍,傷口是在正前胸,傷口比其他幾具尸體要深,已劈開胸骨,對方肯定是正面下手,且異常狠戾。
可一個慕國將軍又怎會正面迎敵而不披戰甲呢?
黎明前,一陣馬蹄聲驚起,副將蘇一年從床上一躍而起,閃電般的速度披上戰甲,拿起長劍就沖了出去,雖是剛從夢中醒來,頭腦卻無比清醒,氣焰很是囂張!
人都來到帳前,竟然無人通報,蘇一年現只想先砍了來人,再砍了守衛。不由分說,蘇一年掄起長劍,直朝著來人的面門一刀劈了過去,劍鋒凌厲,風揚起他的發絲,這才看清是誰,可收手已來不及,所幸來人只是拿起手中的劍,在眼前輕輕一揮,劍雖未出鞘一半,卻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直接把他的劍彈飛!蘇一年連連后退幾步方才站穩。
為首的男子一身黑衣,騎在戰馬上,身姿挺拔,面容肅穆,透著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氣,手中長劍通身漆黑,隱隱透著暗紅,劍名破空,這是吸了無數鮮血,才使得鑄劍的玄鐵也透著血色了。身邊跟著一個神情淡漠的男子,和幾個帶著面具的人,他們并沒什么動作,但殺氣凜然,果然是那戰場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百戰英雄。
蘇一年不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小人不識,請太子殿下降罪!”此時其他帳篷里的將士也都出來了,看到來人先是全身一凜,也紛紛跪倒在地。
慕錚躍下馬背,俯身扶起蘇一年,并讓當歸拾起地上的長劍,交還他手中,“將軍好身手,何罪之有?”
蘇一年自感慚愧,自己全力攻擊,竟敗給了別人隨手一揮。慕錚貴為一國太子,本該在帝都的宮闈之中養尊處優,學理朝政,可他非要南征北戰,他立下的戰功估計比自己打過的仗還多吧。
蘇一年很清楚慕錚為何而來,吩咐好手下的將士后,反倒引著慕錚去了指揮帳。這個時候慕錚才仔細留心起這個副將來,第一次見面是調查陳將軍之死,蘇一年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為陳將軍行后人之禮,慕錚當時只覺得蘇一年無比忠心,卻只是一介武夫,有勇無謀,也沒過多留心,今日突然發現此人不簡單了,他明知道慕錚為何而來,卻非要拉著慕錚在指揮帳里說軍中其他事情,似乎是在拖延時間。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的時間,才帶慕錚來到停放尸體的帳篷。
慕錚又認真的檢查了一遍,果然有問題,本身著睡袍的劉將軍此時已披上戰甲,戰甲的胸口處豁然一個傷口,牽連著血肉。
“自從陳將軍的事情之后,大家都留了個心眼,多加派了一隊人馬巡邏,可劉將軍還是一聲不響的就去了。”蘇一年說著不禁黯然神傷,沒錯,昨夜里的查探確實是守衛巡邏的人多了,可究竟是什么人,可以一口氣殺光十幾個軍人,而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而自己和當歸兩人進來查探尸體都要格外小心,不然也會被人發現。還有,究竟是誰,又為劉將軍披上了戰甲。
正出神之際,當歸把慕錚叫了過去,他把劉將軍的頭搬了偏向一邊,左耳后明顯有血孔,竟跟少欽中毒時一樣,只是劉將軍耳后的這個孔要大很多,仔細檢查了一下其他尸體,都有一樣的小孔。難道又是西域火狼蛛?!但細看之下又和少欽的不一樣。
“是誰驗的尸?把他叫來。”蘇一年連忙命人去把驗尸的醫官找來,只見一年近六十的老者顫顫巍巍的走了過來,跪在慕錚面前,止不住的顫抖。
“先生莫慌,如實稟報給殿下便可。”看來聽說太子殿下要召見自己,嚇到老人家了,估計是怕這殿下一個不爽加沖動把他給滅了吧,不過再看看慕錚那塊臉,殺氣騰騰的,當歸覺得還是可以理解的,便說了句讓老人家寬心的話。
醞釀了一會情緒,老人家才開口:“稟........稟......太子殿下,依老臣看來,每一具尸體的致命傷都只有一處,兇器為雙刃長劍,劍刃一面光滑,一面為鋸齒狀。劉將軍雖只有一處傷口,但是身中兩刀,致命傷是第二刀。”
當歸說道:“這種刀劍,在慕國從未見人使用過。殿下可有見過?”
慕錚點點頭,卻沒說什么,這劍,他自然是見過。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是十年前與鄒國的無比慘烈的一戰,戰火延續數月,自己險些喪命。戰至最后一日哀鴻遍野,血流成河,尸骨累累,兩軍皆死傷慘重,最終鄒國戰敗。戰后不到一年,鄒王駕崩,大皇子鄒良宋登基為帝,鄒國這些年一直都在休養生息,并未來犯,慕勛本想待慕國之根基穩固后再將其一舉殲滅,難道是對方忍不住先下手了?
那年剛滿二十歲的慕錚首次獨自領兵出征,前去支援前線,寧王說只要此戰大捷,便將白玉公主許配與他。
當時鮮衣怒馬的少年壓根沒有多想就披甲上陣了。沒想這場戰事歷時數月之久才接近尾聲,雙方已幾近彈盡糧絕,活下來的人已寥寥無幾,已然力竭。慕錚手持破空,雙目血紅,幾近瘋狂,在一片混亂的廝殺中尋著對方主帥而去,據說這次的主帥竟是鄒國二皇子鄒連宋,一個為戰而生的天之驕子,殺人如麻,慕錚幾月下來深知對方用兵入神,身手不在自己之下,但他沒有選擇,只能冒險迎敵,若再這樣戰下去,很難分出勝負,沒有盡頭,只能累死。
混戰中,終于尋到那人,慕錚手持破空奔去,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敗,他只想早點結束這場戰事回去娶他的公主。
對方來勢洶洶,劍氣逼人,招招直指慕錚要害,但凡有一招擋不住必死無疑。
慕錚知道,自己功夫并不如人,如此強勁的對手只能等對方露出破綻了。所以他并未進攻,而是一直在防守,兩劍交鋒,火花迸裂,震得慕錚虎口欲裂。
直到被逼到城墻腳下,在對手眼里看來慕錚似乎已經沒有退路了,就在他稍有放松的那一刻,慕錚以墻借力向上躍起,一個翻身繞道對方身后,閃電般的速度,將破空從背后刺穿對方心臟。那人似在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量,只見他一轉身靠在了城墻上,身體慢慢下滑。
主帥倒下,戰事終了,慕錚喘著粗氣看著眼前的人,對方顫抖著抬起手,似是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拿下了頭盔,那時,慕錚再聽不到周遭的一切聲響了。
對方,竟是一個女人,一個美艷的女人,一雙丹鳳眼看著慕錚,緩緩開口:“吾兒也是將軍你這番年紀。”
慕錚雙手顫抖,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破空長劍了,跪倒在地,他不敢相信,那樣剛猛凌厲的劍氣竟然出自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無力的女子手中!
瀕死之時,她卻淡然,甚至有些解脫,她勾起嘴角,微微笑起,這笑容慕錚在自己母親臉上見過,那是慈愛。她說:“多謝。”然后閉上雙眼,歸于沉寂。
這一戰,慕錚贏了,但他不甘心。從此,破空劍刃留下了一個缺口。
回到寧國,慕錚派出探子,數日之后得到了回復,那天的主帥,竟是鄒國二皇子鄒連宋的正妃,柳無雙,一個本該仗劍走天下的江湖女子,竟嫁給鄒國皇室。
并沒探到任何她的英勇戰績,反而是一樁羞于啟齒的王室**又不乏香艷的丑聞:二皇子已去世三年有余,竟是這柳無雙殺夫戀子,二皇子還沒死的時候,她就日日與兒子同寢,駭人聽聞,竟然有人因與自己還未成人的兒子生了不倫之戀下手殺了自己的丈夫?!當時并沒有直接證據指明就是柳無雙殺了二皇子,但自然也不能留她在宮中逍遙自在,不能直接賜死她,就放她上陣殺敵,戰死方能回歸。或許戰場上的驍勇善戰的她是在求死,卻也不甘心,她要戰至最后一刻,終于等到慕錚給了她一個解脫。
拋開那些香艷迷離不提,柳無雙是慕錚唯一敬仰的對手,至今沒有誰能在戰場上拖著慕錚鏖戰數月之久,十年前,她手里使的正是這種劍,柳無雙已死,死在自己手里,而今又是誰再握起那柄無雙長劍?
沉默片刻,慕錚問道:“那陳將軍的傷口是不是這種劍所傷?”
“不是,只是普通的利刃。”
難道不是同一伙人所為,當初自己驗尸陳將軍的時候,也沒看到尸體耳后有個小孔,“那是否有中毒跡象?”
“回殿下,老臣再三查看,并未發現任何中毒跡象。只是每具尸體耳后都有一個小孔,應是繡花針大小的暗器所致。”
慕錚再沒有問下去,少欽中毒時,就連眼睛毒辣無比的江思遠一開始也沒發現少欽是中毒。從軍的醫官也都是精挑細選的御醫,可這些人除非是從軍,不然都是久居深宮,不像江思遠在外游歷多年見識了很多稀奇古怪之時,看來問他是問不出個什么了,便讓老醫官和帳里的其他人退下了,只剩慕錚、當歸和蘇一年三人。
這時慕錚在想,早知道就把江思遠那個拖油瓶給帶來了,現在沒辦法,看來只得給他帶件大禮回去了。
慕錚拉過一個凳子,坐在了劉將軍尸體旁,問道:“蘇將軍,在你看來殺劉將軍和陳將軍的是否是同一伙人所為?”
蘇一年思索一陣,回道:“像是,又像不是,在臣看來,應該是兩伙來歷不同的人勾結所為,作案手法不一樣,但行事作風并無差別。”竟一語道破慕錚心中所想。
當歸對著劉將軍的尸體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得罪了。”然后便扯開了蓋在劉將軍身上的白布,將尸體扶了半坐起來,解下尸體身上的戰甲,仔細看胸口的刀傷,很深,劈開胸骨,直擊心臟,可見下手之人必殺的決心和揮劍的狠勁,造成如此刀傷的兇器必然有些分量,為重兵器,而這兵器慕錚剛巧領教過了,更奇怪的是鎧甲內里并沒有血跡,這當然不正常了。慕錚看向蘇一年,等一個解釋。
不等慕錚開口,蘇一年跪倒在地,“請殿下降罪,小人有所隱瞞。”
“瞞了什么?”
“劉將軍死時并未披戰甲,這戰甲是臣趁在與殿下匯報戰事時命人穿上的。”蘇一年頓了幾秒又接著說,“其實,劉將軍來邊關幾日,不理軍情,日日招來舞姬飲酒作樂,神志不清已是常事。”
“懈怠軍情,為何隱瞞?”當歸不解地問道。
“素來軍中有事,若非戰事,還未呈到朝堂之上便會消聲滅跡,呈之無用!主將雖故,但我軍三千鐵甲仍在,不想因此辱沒我振遠軍之威名!我軍將士只有戰死,沒有醉死!如若再派此等主帥,我振遠軍寧可軍中無帥!”蘇一年說的慷慨激揚,眼里燃起一團烈火。
呈詞激烈,竟不把王室放在眼里,慕錚并不惱,反倒覺得這蘇一年有大將之風范,既有武夫只勇猛,剛正不阿,也有謀士之戰略,懂得運籌帷幄。蘇一年所為看似漏洞百出,實則滴水不漏,他就是要讓慕錚知道,劉將軍延誤軍情,按律當誅,而邊關之遠,為律法所不能顧及,所幸就自己趁此機會舉起屠刀!
他分明就是告訴慕錚,劉將軍死于他蘇一年之手,就看殿下如何了。
蘇一年如此明目張膽,趁亂斬殺主帥,又口出藐視朝綱之狂言,慕錚若是有任何不快他都難逃一死。還好,這一搏,他是贏了,敢于以自己身家性命以正邊關守軍之威嚴,如此坦蕩的血性男兒,慕錚很是欣賞。慕錚又一次扶起蘇一年,道:“將軍做得好,這種軍中敗類,早該這樣。但,下不為例!”
駐守邊關的振遠軍主將夜夜笙歌,醉生夢死,被人輕而易舉的從正面誅殺,振遠軍向來是慕國之銅墻鐵壁,蘇一年是聰明人,他自是對劉將軍怒火中燒,但也清楚此事若傳出去振遠軍豈不遭人笑話。
陳將軍戰死,這個跟隨多年的副將披麻戴孝送其入土為安,盡忠職守;又在劉將軍如此懈怠辱沒軍威之時舉起屠刀,他雖及其看不起劉將軍之流,但依然對外宣稱其奮勇殺敵而戰死,如此大忠大義,又何罪之有?慕錚覺得,這次就不用再往邊關派遣主將了,這里已有合適人選了。
早該這樣?!殿下似乎指的不單單是隱瞞這件事,看來殿下明了,不枉自己一番苦心,以命相抵。蘇一年額頭已冒出一層薄汗,內心卻浮起一股激揚之氣,慕錚走到蘇一年跟前輕聲說道:“我只知劉將軍在遇襲之時披甲戰死,”說著指著身旁一個士兵的尸體,“這具尸體我要待回帝都,剩下的幾位,火葬吧。”慕國將士戰死,向來火葬,好讓他們的骨灰隨著清風吹到家鄉。
“在被暗殺之時各位將士是否有異樣?比如說...高燒不退。”當歸問道。
蘇一年雖不知當歸何出此言,但也如實回答:“并未發現任何人有異樣。”想了想,又補充道,“這次我自是有所留心,每夜都會醒到三更才入睡,那日夜里聽到細微向東,沖到將軍帳里,刺客剛走,派出追兵仍不見其蹤跡,看來是輕功了得。”
雖未說明,但三人已了然于心,就不再多說,慕錚清楚,劉將軍身上第一刀并不致命,估計是刺客聽到響動,急于脫身,毫不戀戰,蘇一年出現,補了一刀,才是真正致命。“蘇將軍,你可怕死?”
蘇一年不明殿下為何出此疑問,不禁疑惑,慕錚想了想,又說:“你在這邊關駐守多年,沒人比你更熟悉邊關境況,只是主帥連連遇襲,就問將軍可怕死?”
這才明白殿下之意,蘇一年再次跪下:“末將愿死守邊關,肝腦涂地!”此等明主,蘇一年服了。此次前來,慕錚已找到一些答案,在軍中只逗留了一日,第二天一早從軍中要了輛馬車就離開了。
多了輛馬車,行程不得不減慢,第七天了,離帝都還有百里。夜里找到一個客棧,慕錚一行人第一次沒有露宿荒郊了,眾人只覺得太子殿下肯定是良心發現了,不然都是不分春夏秋冬的叫人隨便找塊地湊合一下。
客棧名叫待君客棧。待君?不就是等男人嗎?說不定老板會是個思春的美嬌娘,這么難得的機會,肯定要享受一番!老大兩眼放光沖了進去,說到好色程度,估計只有江思遠跟他有的一拼了。只可惜,這地處荒涼,是要找幾個姑娘都難,更別說美人了,老板只是個油膩膩的糟老頭。
罷了罷了,既然淫欲滿足不了,那就大吃一頓滿足肉欲了。飽餐一頓后,各人就回到自己房間休息了,興許是太過疲勞,慕錚只覺昏昏沉沉,往床上一躺就睡了過去,其他幾位睡得更是香甜。
客棧外,幾個黑衣人手握長刀,順著墻角移動,看來今夜也不得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