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他懷里揣著幾十兩銀子到處流浪，身上沒盤纏了，他有時候找個活計，夜里依舊練功，有時候借宿在好心人家里。有時候會迷路，有時候遇見強盜，把他辛辛苦苦賺的銀子搶光，他沒地方住了，就隨便找個破廟對付一晚，沒東西吃了，有時候會趁店家不注意偷幾個饅頭，被發現了，難免遭一頓毒打。

他流浪的時候遇上過幾個武林高手，教過他幾式武功，他把那些動輒驚天動地的人當作天神下凡，好多人說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開隆元年的時候，大梁南下攻打我朝，他在梁州的時候，大梁軍隊攻陷了那里，打家劫舍，奸淫擄掠，無惡不作，令青州民不聊生。

聽說他家鄉也被大梁攻陷，他十分害怕，到處托人打探消息，卻什么也沒打聽到，很久之后，有人滿臉惋惜地說，那里尸橫遍野，百姓早就逃光了。悲痛欲絕下，他終于下定決心去響應征兵。

他去了薊州駐地，進了軍營——因為那里正在和大梁打仗。

他剛到的時候，老兵油子都欺負他是個新兵，讓他打水燒飯，上戰場的時候把他推在最前面。他覺得這沒什么，因為上陣殺敵是他一直以來的夙愿。可是每次打完仗，他拿回的大梁兵士的腦袋都被膽小怕事的老兵搶去記軍功。他忍無可忍，將那幾個老兵打得頭破血流，隨后離開薊州，趕往江州。

大梁南下的時候，五十萬大軍三線壓境，江州也是主戰場之一。

江州軍隊和薊州不同，紀律嚴明，軍令如山，上至元帥，下到一兵一卒，都愿上陣殺敵，毫不退縮。他終于發現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地方。開始從一個小卒做起，每次兩陣對拼的時候，他都拿著長槍沖在最前面。他常常看著一個個袍澤倒在他身邊，每次兩軍廝殺過后，都會有不少人在尸堆里翻找兄弟朋友的尸體，半夜里偶爾能聽到不知何人的哭聲。

誰說男兒不流淚？

跟他同一個營的，有個叫劉大林的老兵，他很怕死，常常混在軍隊中間人堆里，或者藏在死人堆里裝死，每次都能毫發無傷，他和袍澤吹噓的時候，大多受到他們的白眼。有一次，他殺了一個在尸堆里找活口的大梁騎兵，劉大林對他感恩戴德，因為當時他很可能下一個就被發現，一槍挑死。

劉大林說他是被官兵抓來充壯丁的，他家里原來開著酒坊，生活美滿。當時官府明令每家每戶必須出一人當壯丁，他家里就只有他和妻兒老母，不得已他才來到軍營，留下妻子一人照顧一家老小。某天夜晚，劉大林掏出一個荷包，得意洋洋地對他說：“好不好看，這是俺媳婦兒給俺織的，里面還有護身符呢！俺媳婦說這沒準能救命呢！”他笑笑說，蠻好看的。劉大林哈哈大笑，半晌才說道：“也不知道俺家里人怎么樣了，真想快點打完仗，回家陪媳婦兒。”他說話的時候，笑的憨憨的，像是想起了什么開心事。

后來劉大林死了，死在軍營里。

那一天夜里，梁軍突發奇兵夜襲江州大營，好多人在睡夢中糊里糊涂喪命。他練過武功，所以比較警覺。立刻和敵人廝殺起來。

他殺的興起，正要把槍扎進一個梁國士兵胸膛。就在這時，后面有人喊：“小心。”隨后他就感覺到背后靠了個人，待他轉身，借著火光才看到：劉大林靠著他，胸前插了一把大刀，穿透了他的護身符。

護身符沒能救得了劉大林的命。

他聽到劉大林說：“陸兄弟，我想回家..”

他瘋了，逢人便砍，殺的滿臉血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梁兵的。

此戰過后，他因為軍功卓著，升任都尉，江州大將軍高勝特地來看望他，他卻像傻了一樣，渾渾噩噩熬過了那一天，心里沒有半點升遷的喜悅。唯一記得的事情，就是他在劉大林入土之前，找到刺破了的荷包，收了起來。夜半三更，他在劉大林的墳前大哭一場，后悔自己為什么那么沒用，眼睜睜看著袍澤倒在他面前...

從那之后，他更是把梁軍看做不共戴天的仇敵，他的名聲在梁軍中傳起，人們都叫他陸瘋子，有時候，梁國士兵遠遠看到他就拔腿逃跑，生怕跑慢了，成了他軍功的籌碼。因為殺敵過于生猛，他常常成為眾矢之的，也有好幾次差點命喪黃泉。有一次他被流矢射中肩膀，傷口感染，不得不臥床數月，傷口剛剛愈合，他就又一次不要命似的沖在陣型最前方。

幾月后，在一次被敵兵伏擊的戰役中，江州四千兵馬全軍覆沒，他為了保護大將軍，于重重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二人順利逃出，他卻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等他醒過來，才得知自己已是副將，和大將軍鄰營而居。江州一位員外賞識他的勇武，還把女兒許配給了他。

經過一番查探，他后來也知道爹娘并沒有死，而是逃到了別處。

那一年，他衣錦還鄉，眾人都稱贊他是個為國灑血的將士。

...

聽到這，劉老板輕聲道：“那他的父親，有沒有為他驕傲？”

年輕人看了劉老板一眼，搖了搖頭：“沒有。他的父親還是為他不能考取功名而耿耿于懷，直到他又返回江州，他的父親都沒夸過他一句。”

等家人再得知他的消息，卻是聽到他在與梁軍的大戰中心生怯意，臨陣脫逃。

那一戰后，江州兵馬無一人還，除了他。

皇上龍顏大怒，奪了他的官爵，發下海捕文書捉拿他。

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聽到消息的家里人失望至極，鄰居不再說他忠肝義膽，而說他是臨陣退縮的逃兵，枉費江州大將軍高勝的一番提拔，他父親失望之下身染重病，不久與世長辭。母親也日益憔悴，他的兒子，被別人叫做“逃兵的種”，鄰家小孩欺負他，沒人愿意和他玩。

自始至終，他都沒膽量回家見一見母親妻兒，為他的死去父親上一炷香。他的兒子，從出生起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只是從母親的講述和鄰里充滿鄙夷的語氣中，了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

年輕人端起那半碗涼水，仰頭一飲而盡。

劉老板揉了揉眼睛，沙啞道：“也許，他不是臨陣脫逃呢？也許，他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既然如此！”年輕人忽然站起身，大聲打斷他的話：“既然如此，他應該站出來說清楚吧？說清楚為什么五千兵馬全軍覆沒，唯獨他卻活了下來！他不應該和那五千人，和高將軍一起為國殞命嗎？”

劉老板似乎并沒有被他的反應嚇到，仿佛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年輕人站起身，滿臉怒意：“你告訴我，那個人，為什么會臨陣脫逃？為什么拋下我們一家躲起來？為什么？為什么他能在這白月城隱姓埋名二十年？”

隨后，年輕人轉過身，背對他說道：“如果我是他，一定會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恥，一定不會有臉茍且偷生在世上！”說罷便放下銀錢，頭也不回地離開。

老劉依舊低著頭算賬，說到底，他只是聽了一個客人講述的故事，僅此而已。

寒冬的茶館里，暖爐始終散發著熱氣，與年輕人走過的街道，隔成兩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