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說過沒人的生活是完美的，這會兒被啪啪打臉了。專門負責海外公司上市法律事務的一位合伙人，名字叫張巡。和我是同一年的。他的人生履歷深刻的詮釋了“完美”二字。

我剛讀大學那年，他已經從哈佛大學法學院畢業了，并且在那年的畢業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致辭。我開始讀法律那年，他已經負責為國內幾家著名科技公司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提供法律服務了。我找工作焦頭爛額那年，他已經是這家律師事務所最年輕的合伙人了。

我在茶水間碰到過他幾次，眼神銳利、氣質沉穩、五官俊朗、身材健碩。一點也不夸張的說，還有更多漂亮的詞可以放在他身上。我不確定他是不是記得我是誰，畢竟我不在他負責的組里。所以，每次碰到他，也只是矜持的點點頭。

我們身上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都經常加班吧。有好幾次，我都以為整層辦公樓只剩我一個人了，結果就看到他從自己的豪華辦公室里走出來。難道公共茶水間里的水比較好喝？或者，他需要活動一下腿腳？

能和他一起工作絕對是個意外的驚喜。

他的助理孫柔律師不知道為了什么事情請假了一周。之前我們都在八卦她和張巡的關系，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孫柔看向張巡的目光里毫不避諱的帶著火辣辣的深情。兩個人站在一起時候，俊男美女甚是搶眼。張巡給了她足夠多的機會施展拳腳，而她也不負眾望的從一個新人成長為能夠獨立負責公司上市業務的資深律師。

可是幾年過去了，兩個人并沒有實質性進展，依然是老板和下屬的關系。這次不知道為什么孫柔沒有跟著去紐約，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我帶著既驚且喜的心情簡單收拾了一些行禮，上了去紐約的航班。在座位上安頓好之后，拿出準備好的書來看。這時候，張巡從前面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

“聽說星星的手術很成功。”他對我說。

我大吃一驚，直愣愣的看著他半天沒有反應。星星的手術是很成功，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是不是聽錯了，他剛剛到底說了什么？

“傻了？李澄是我哥。”

這下聽明白了。“原來李醫生是您哥啊！那…”我趕緊住嘴，改口道：“抱歉，我無意冒犯。”

“我媽是在離婚以后嫁給我爸的。”他絲毫沒有不快的意思。

隨后我們沉默下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和我說起這個。很明顯，他剛剛特意從頭等艙走過來。難道和我說星星的事情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嗎？

“您需要我做什么嗎？這次去HAC是為國內公司的收購案做前期調查的嗎？”我說出了心中的疑惑。負責這個項目的宋律師僅僅通知我出差，并沒有告訴我任何和項目有關的信息。

“收購案的前期調查馬上可以收尾了，我們這次去HAC……”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來，顯出沉思的神色。這個表情我太熟悉了，每次李醫生想要告訴我們，某個患兒的病由于耽誤太久，手術治療已經不能起作用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既想讓我們明白實情，又不想讓患兒陷入絕境。

此時看到這個神情，下意識的直覺不好，心也停跳了一拍。

很快他便微笑著說到：“這次去主要是協商在完成對HAC的收購完之后，幾位離職高管所持的股權問題。你知道的，國內公司還是希望以協商為主，不想讓國外的媒體有任何發揮的機會。”

我不動聲色的點點頭，表示同意。心里其實在等著他回到頭等艙。這樣的話，我就可以輕松一些，邊看書邊思考。我往往在對一件事苦思冥想沒有結果的時候，主動去做另一件不相干事情，這個過程中反而會有靈感忽然閃現出來。

出乎意料的是，張巡沒有回頭等艙，他一直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十四五個小時的飛行，除了短暫的睡了一會兒之外，他一直在給我講解這次需要面對的HAC幾個高管的履歷，以及他們在談判中可能使用的策略。

他拿給我的資料異常詳實，其中一位在年輕的時候參加過反猶運動。恰巧在HAC董事會，主要成員是猶太人。這個污點無疑會讓他失去最重要的盟友。這些材料是經過挑選的，我相信他收集的原始材料之細致絕對能讓看到的人受到驚嚇。

披露這些關涉他人隱私的細節，并且這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發生的事情，我心中隱隱覺得不妥。但是，談判本就如此，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哪里會有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我更不想在此時為自己找麻煩，便閉嘴不言。心中暗想，絕對不能與此人為敵。

我在飛機上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消化這些內容。關于張巡那個讓我直覺不好的神情，也許是我虛驚一場。看著這些人的履歷，我非常確定，與他們談判是一件有著極高難度的事情。

有些出乎意料，來到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簽署了一份長達152頁的保密協議。所有條款都是針對這次談判擬定的，內容細致，責任明確。雖說算不上苛刻，可即便是張巡這種以工作嚴謹著稱的大律師，也不會無端的要求自己的助理在這種情況下簽署嚴格等級如此高的保密協議。

我試探著問道：“是不是之前的安排有什么不妥，需要臨時調整。”

“之前的安排全部作廢。從談判的時間、地點、次序到使用的策略都需要重新擬定。”他眼神冷峻的看著我，“現在明白為什么叫你來了嗎？”

我恍然大悟，“你的項目組有人泄密了？”隨即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不怕我也泄密？”

“第一，時間上，恐怕來不及。第二嘛…….”

“第二是什么？”看他故作神秘，不肯把話講明白，我便自己問。

“以后有機會告訴你。”

“好吧，你不想說，那我也不問了。”

一個人的成功不是沒有原因的。我的思維開闊但不夠嚴謹，在我提出第一個方案的時候，張巡便發現了這個問題。

“你很快就能抓住關鍵點，看出癥結所在，提出的策略也很有針對性。看起來不錯，可是，在實際操作上非常吃虧。”

我不解的望著他，“此言何意？”

他拿出自己先前擬定的方案給我看，笑道：“看了不要自卑啊！我花的時間多，情況也更了解。你主要看我思考問題的方法。”

“幾乎涵蓋了所有可能會出現的問題，所有的假設都經過量化思考。看來我想的還是太簡單了！跟你的一比，我的方案到處都是漏洞嘛！難怪你懶得講。”我又高興，又沮喪。

“別小看自己，你思維開闊，擅長看穿迷霧，直指核心。”他把我的方案收起來，和他的放在一起。

“謝謝啊，我知道自己并非一無是處。”說不難過是假的，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畢竟是同齡人，我們之間的差距不是一般大。

談判在一點點的推進，每次有了些微的進展，我們都會大肆慶祝一番。這是在工作的高壓之下，唯一的消遣了。

壓力更容易使人感到疲勞。這幾天，我深刻的體會到“壓力大的時候，跑步是個不錯的選擇”這句話真是誠不我欺。前天早上六點鐘，我意外的在酒店健身房遇到張巡。他已經運動完，汗流了滿身，我則剛開始，大家相視一笑。

說我壓力大，對張巡而言并不公平。這項業務我是新手，談判的時候充場面的作用多些，并不能提供實質性的幫助，大部分的壓力是在張巡那里。再加上泄密的事情，讓他惱火之余頗感無奈。但我絲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慌亂或者不快。在對方已經獲得有利情報的情況下，從容面對對方律師的步步緊逼，一步步搶回主動權。這是迄今為止，我在談判桌上見過的最漂亮的回擊。

如果不是簽署了保密協議，我一定會將每段精彩對話都公布出來。這將是教科書級別的談判策略課程。

言歸正傳。

由于故意打亂原來的計劃，使得對方花大價錢獲取的情報價值大打折扣。戰況焦灼了幾天之后，我們與態度最為強硬的一位股東協商妥當。如此終于打開局面，陸續有人愿意與國內公司達成和解。

完成工作這天，我們都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黃昏時候，張巡終于露出疲態，他閉著眼睛，半躺在沙發上，與我閑話。我則坐在陽臺上看著遠處的夕陽發呆。這么多天，我竟沒有在黃昏前走出過辦公室。

“我們一會兒去喝一杯吧！”張巡提議，“我知道一個好地方，酒好，人也很有意思。”

“好啊，不過我只能喝不含酒精的飲料。”

“看你不像這么無趣的人吶！”

“我怕酒后亂性。”我如實相告。

誰知他很沒風度的大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又問我：“你還記得那個第二點嗎？”

“協議的第二點？”

“不是。你之前問我，為什么不怕你泄密…….”

不等他說完我就想起來了，“哦，為什么？難道不是因為我沒有后臺，怕你打擊報復，不敢唄！”

“也有這個原因。”他笑呵呵的說。

我回過頭，翻了一個漂亮的白眼送給他。

“不要生氣嘛！我也是走投無路，不知道誰可信了。就琢磨著，能幫助那么多棄兒的人，比別人更值得信任吧。”

“他們不是棄兒。”我的聲音悶悶的。

“對，他們不是棄兒！走，喝酒去！”張巡站起來，走向我。

“不醉不歸！”我一骨碌爬起來，振臂高呼。

“你不怕酒后亂性了？”這個人故作怕怕的捂住自己的胸口。

“我對你沒興趣，你很安全，放心吧！”

“我對你才沒興趣，你才很安全，你才放心吧！”張巡似乎有些氣急敗壞。

“那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