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同于小說的地方就在于，你永遠無法跳過分布在人生各個階段的任何一處不愉快的情節。小說中可以被一語帶過的苦痛心酸，卻不會被生活輕易放過。在不愉快中挨過去的一分一秒，不會比享受快樂時候的一分一秒長了或者短了。

這些不被祝福的時間似有獨立的生命周期，依照時節的變遷，或潛伏于暗處，或隨機生發，毫無規律可循。至于你是怎樣對待其中甘苦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終于被命運眷顧，生活變得甜蜜順遂起來的時候，又一次見識到了命運的無常。如果哪個算命的這樣對人說：“兄臺，我看你明年時運不佳，諸事不順啊！讓我給你擺一個風水局吧”

我一般是這樣回答的：“你算的真準，我哪年都沒順過，如果明年順了，那倒是人生一場意外啊！”

早晨到了辦公室，張巡來找我談話，一臉的凝重。我們找了一間隔音的會議室坐下來。

“西嶺，國內組馬上要換領導了，你有什么想法沒有？”他開口便是驚人之語。

我瞬間愣住了。知道程文會離開，但是不知道會這么快。程文是國內組的資深合伙人，幾個月以前，有傳言說他與其他幾個資深合伙人在經營理念上產生了分歧，結果當場拍桌子。他不是一個會妥協的人，更何況，矛盾已經到了這種程度，離開也是必然的。

張巡接著說：“程文要去廣州開分所，如果你跟著過去，無論是論資歷還是論能力，你都能做個合伙人。”

原來他要去廣州重新開始。我在心里笑了，這的確是程文會做的。別人都以為他會在意每年一個數字后面七八個零的收入，會在意打拼半輩子得來的資深合伙人的頭銜。他會狠狠給這些人上一課的。

“我看見你桌子上有幾本法律書，都是有關海外投資和并購的。可見，你是對海外業務的錢途很有信心。上次我們一起出差，我很意外你的思維方式和思考能力。你的觀察力也很好，竟然能從公司設立資料、股權分配、董事席位的組成、資產負債表、現金流量表這些平常的資料里面看出問題來。這些都不是一日之功，不是僅僅靠著聰明就能辦到的。你的簡歷我也看過了，除了沒有留學經歷這個不足之處以外，其他可以說非常精彩。尤其是你居然考完了CPA的所有科目。可惜的是，你在國內組這些年，負責的都是一些普通的經濟糾紛案件，金額不大，難度不高。辛苦學到的東西，很少用上吧！”

我尷尬的笑了笑，沒有說話。

張巡再接再厲：“你目前的收入還不錯，如果你想追求更高收入的話，國內組應該滿足不了。我這邊就不一樣了，即使你只做我的助手，薪水也是你目前拿到的兩倍。”

我忽然有些不耐煩，不想再和他周旋下去。于是很不客氣的說道：“去那邊做合伙人拿到的應該比你剛才給我開的價高吧！我在你這里，也只能做助手吧？”

張巡聽出了我的嘲諷，急忙補充說：“當然不是只能做助手。但是，再怎么說也還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我面無表情的直視他的眼睛，沒有人喜歡被當成傻子愚弄，我也不例外。“海外組不缺人。即便是走了幾個，還剩下大把比我優秀的律師。你以前招人，留學名校是第一位的。我沒有優秀到讓你破例的程度，而且你需要的恰好是我的短板。不要只說好聽話，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他深吸一口氣，自嘲一般的笑了：“我很快就不是海外組的合伙人了。眼下呢，我急需找一個新搭檔。的確有比你優秀的律師，但是他們無一例外都拒絕我了。”

我有些吃驚，忙問：“因為上次泄密的事情嗎？沒有查處來是誰？”

“上次泄密的事情，讓律所損失很大。第一責任人當然是我，不管查出來是誰做的，我都得承擔責任。”

我心中忽然有個疑問，“海外組新合伙人是誰？”

“孫柔。”

果然！如此說來，張巡這次也算是高層斗爭的失敗者了。難怪海外組的人都躲著他。我不禁有些“佩服”孫柔，不知道拿到了怎樣的好處，讓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單憑一個合伙人的名頭無論如何是不夠的。

“你猜程文走了以后，誰會頂他的位置？”張巡話帶調侃。

我脫口而出：“反正不會是我。”

張勛沒有理會我的不敬，故作神秘的說：“是趙子陸。”

我的心立刻沉下去。對我來說，程文走了沒關系，張巡不再是合伙人也沒關系，孫柔成為海外組的新合伙人更沒有關系。可是，如果趙子陸做了我的直屬領導，對我來說卻是極大的不幸。

張巡笑問我：“怎么樣？你的老領導給這個人下的評語是：性蠢，擅鉆營。”

我氣餒道：“怎么會是她？沒道理啊，她的年紀和程文差不多，要是真有能力早就是合伙人了，不會等到現在啊。”

“又傻了吧！能力是有的，不過不是她有。人家的丈夫今年加官進爵了。具體到了哪一步，過幾天你再看就是了，我不方便說。”

我只剩下嘆氣的份了，口里咕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張巡居然很開心的笑了，呷了一口茶，又道：“可以預見，我未來一年的風光日子是沒有了。你呢，如果留在國內組，境遇會更差。”

這個不用他說我也知道。還有一件事張巡并不知情，程文去廣州開分所，是不會選擇我和他一起去的。此事說來話長，至于程文為什么會離開，也有一段故事在里面，而我此時卻不能多說什么。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張巡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我爸爸經常和我說一句話，有本事的人到哪都不會餓著。話糙理不糙。你不需要擔心，即使不想進海外組，跳槽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趁我現在還有一點人脈在手，你想進哪家公司，我幫你牽線搭橋。”

我苦笑著道了謝，跟著站起身來，說到：“還不到跳槽那一步，哪怕先做一年你的助理，再跳槽也來得及。再說，你開的薪水很有吸引力。”

張巡斂了笑意，伸出手來與我握了一握。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回到辦公室，我坐在椅子上發了半天呆才清醒過來。深呼吸幾次，努力為自己解嘲，機會是從來不會按照預想的方式光臨的。不管怎么說，收入多一些總是一件好事。

中午吃飯的時候，茶水間里坐滿了人。大家都在興致勃勃的議論，最近發生的海外組孫柔逆襲事件。上午的工作結束之前，我們收到行政處發的郵件，只有寥寥幾行字：“從今天開始，孫柔律師將擔任我所合伙人，負責海外組日常事務。張巡律師從今日開始，不再擔任合伙人，作為資深律師繼續在我所執業。”

也許在下午的工作開始前，另一份關于國內組合伙人程文的通知也會發到郵箱。我坐在沙發上，將一條腿壓在屁股下面，挺直脊椎，試著緩解背部不適。

“動作真快啊！西嶺，你前幾天不是才和張巡去紐約出差嗎，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我努力咽下嘴里的三明治，搖搖頭。“不知道，那個時候還好好的。”

“陳律師從來不管這些的，你問她沒用。”終于有人站出來為我解圍。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這件事我知道，你們快問我!”小玲歡快的說。

我們齊刷刷看向她。我的嘴巴張的大大的，連三明治也忘記吃了。

“上個月的時候，李律師因為突發過敏進了醫院，沒有辦法參加第二天的庭審，所以請我幫忙。我只好在大晚上來辦公室辦理代理協議。時間已經很晚了，孫柔還沒走，張巡也在。他們一直在很大聲的說話。”

眾人一齊道：“他們說什么了？”

“孫柔一直哭，然后就是大聲的質問張巡，這些年我對你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晾著我。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當我是什么？”小玲把孫柔的聲音學的惟妙惟肖，還加上了自己的動作，表情配合的也很到位，很有表演天賦。

“張巡怎么回答她的？”

“我沒聽清。”小玲的氣勢一下子不見了。

“什么？你這不是坑人嗎？”大家紛紛表達自己的不滿。

我也很失望，我也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啊！算算時間，這應該是發生在泄密事件之前。估計是這天晚上之后，孫柔就沒有再來辦公室了。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測，泄密的人就是孫柔呢？張巡當然知道她有很大的嫌疑，即便幕后另有他人。但是為什么他提都沒提。所謂調查，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

張巡為什么不離開呢？他可以走的，他手里掌握著大把的優質客戶，任何一家外資律所都會歡迎他。泄密的事情并沒有給客戶造成實質性損失，他的名聲也沒有受損。談判很成功，我親眼看見的，親自參與的。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了！

我的心里忽然很忐忑，怎么就那么輕易的答應張巡了呢！應該多想一想的嘛！做別人的搭檔這回事，不是應當選擇權利斗爭勝利的那一方嗎！究竟為什么我會選擇站在張巡這邊呢？

下午的時候，我們收到了關于程文將去廣州設立分所的郵件。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

這兩個合伙人，都是執業律師中的佼佼者，也是權利斗爭的失敗者。一個選擇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一個選擇留留下。不一樣的年齡，不一樣的性格，不一樣的經歷，不一樣的選擇。然而，并沒有哪個選擇比另外一個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