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告訴我,身體的記憶比頭腦的記憶更長久,更深刻。
這家開在陋巷里的餐館以食材新鮮聞名。相較之下,餐館的各種設(shè)施就簡陋多了。大堂里擺了六張學(xué)生課桌那么大的木質(zhì)桌椅,墻上掛了一些不中不西的裝飾,看了第一眼便沒興趣再看第二眼。
唯一能說明這是一家日本料理的是進門處掛著的一副浮世繪,是喜多川歌磨記錄藝伎24小時生活的《青樓十二時》中的一張。這張圖太有名了,幾乎不可能會認(rèn)錯。
至于包間,只有一個,我非常懷疑是否夠得上一張榻榻米的大小。整體環(huán)境說不上清幽雅致,干凈整潔的確是有的。
據(jù)說老板是日本人,在上海工作的時候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太太,開了這家主打生鮮日料的餐館,也有海鮮炒飯、烏冬面之類的常見飯食。
來這里吃飯的多是日本人,也有極喜愛正宗日本料理的中國人。今天的幾位食客除了我們幾個,大概都是日本人,而且是神色疲憊的日本中年人,非常沉默的吃著自己眼前的食物。
進來的一瞬間,我恍若走進了別人的世界。
靈君的飲食習(xí)慣很特別,算得上是自成一體,既喜歡生食海鮮和蔬菜色拉又喜歡清燉烏雞和老火靚湯。很少有餐館能達到她的要求,是以很少在外面吃飯,更難得約我們在餐館聚餐。
今日卻有些反常,不僅邀我們外出用餐,更為奇怪的是,剛?cè)氲曛校淮`君吩咐,一位著裝素凈的服務(wù)員便十分熱情的把我們領(lǐng)進了包間。
我撓撓頭,靈君竟是常來這里么?我怎么不知。
脫了鞋,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很快擺上熱好的清酒。在我們來之前,靈君已經(jīng)點好菜。
“這里的海鮮都是直接從日本空運過來的。尤其是生魚片,吃過了這里的,保證你再也不想吃別家的了。”
我還在猶豫著是不是要遵醫(yī)囑不吃生冷食物,靈君已經(jīng)夾起幾片放在我盤子里了。
“這是我見過的最厚的生魚片!”放進嘴里,細(xì)細(xì)咀嚼,咽下后,忍不住贊嘆:“怎么會這么好吃!”
“雖然好吃,你還是要少吃一些。”
不僅是生魚片,裝在精致瓷盤里的每種食物都出乎意料的好。在我以無限欣喜之情享用美味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靈君從進來到現(xiàn)在,只顧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幾乎沒吃過什么東西。
我和城姐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擔(dān)憂。
氣氛有些沉悶。我剛剛吃的太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七八分飽。放下筷子,活動一下發(fā)麻的腳,把一直被壓著的那只腳換到上面來。
“店里生意不好嗎?”城姐關(guān)切的問道。
“還行。”靈君笑了笑,眉目略微舒展,輕聲說:“我談戀愛了。”
“談戀愛是好事啊!你怎么是一副便秘的表情?”
“好粗魯啊你!”靈君皺眉看向我。
“你別說,還真有點像。”城姐哈哈大笑。
笑了一會兒,忽然嚴(yán)肅起來:“為什么不高興?對方是有婦之夫嗎?”
“當(dāng)然不是!就是……就是……”就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很丑?有七八個私生子?家里有億萬資產(chǎn)需要他繼承?”我發(fā)揮超強的想象力,不死心的追問,“國家特工?雙面間諜?”
城姐已經(jīng)笑得直不起腰來,靈君無奈的看著我。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是覺得這個人來的太突然,我有些拿不準(zhǔn)。”
“認(rèn)識多久了?他是做什么的?”城姐一臉八卦,“怎么認(rèn)識的?有照片沒?”
“上個月的時候,我去超市買一種拌沙拉用的蘋果醋,碰巧他也在找這種醋。聊了幾句,然后就認(rèn)識了。”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他打電話給我,問我功夫茶怎么喝。”
“哦!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就……就約會了。”
我滿足的嘆口氣:“原來是超市里的浪漫邂逅啊!”
又好奇的問:“他是做什么的?”
靈君想了想:“好像是開了一家店,專門賣酒的。”
城姐點點頭:“你賣茶,他賣酒,挺登對的!”
又疑惑的問道:“你是對他哪里拿不準(zhǔn)了?”
“我說不好。”靈君苦惱的搖搖頭,“他哪里都很好,我反而覺得有些不真實。”
“于我心有戚戚然!”我嘆息一聲,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知道你讀書多,拜托不要在這個時候拽文吶!”
“我是說,如果感覺一個男孩子和自己百分百的契合,雖然好,但是有點嚇人,因為這種可能性太低。感覺不踏實,似乎對方是刻意為之。
可是細(xì)想想,我一沒財二沒色,對方有什么理由這么做呢?”
忽然覺得哪里不對,趕緊補救道:“當(dāng)然,你不一樣,你絕對的才貌雙全。”
忽然愣住,想起東吳夸自己有財又有色,使勁搖搖頭。
“會不會是因為我太習(xí)慣一個人生活,想到有可能對另外一個人產(chǎn)生那么深的牽掛,就會從心底感到害怕?”
靈君放下酒杯,“我已經(jīng)和太多人告別,爸爸媽媽、弟弟,他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再來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承受。”
“這的確是個問題。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都是離別,一樣讓人難過。”城姐說,“但是呢,我覺得現(xiàn)在說這個太早了,還不知道這個男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是別人,我會勸她說,享受愛情就好,至于其他的問題,能解決就解決,不能解決就換人。可是靈君不一樣,她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她做得到潔身自好,卻做不到灑脫隨性。
我夾起一根形狀細(xì)長,用油炸過,撒了芝麻,不知道名字的植物根莖,贊嘆道:“非常清淡,很好吃!難怪你喜歡。”
“是正宗的關(guān)西料理。其實,這里是他帶我來的。”靈君語氣有些哀婉,”我和他說過我在那邊生活過幾年。”
“很細(xì)心的小哥哥啊!”我倒覺得這個男孩子有心又有品味。
我把一盤墨魚汁伴飯推給她:“吃點米飯吧!空腹喝酒很傷身。如果得了胃病那就更慘了,什么也吃不下,整個人生都灰暗了。”
忽然又想起東吳對我說過相同的話,心里頓時又是一陣凄然。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不相干的一件事,就能讓我想起東吳來。
結(jié)賬的時候,我站在大堂的一角,茫然的看著對面墻上掛著的一臺電視,里面正在播放東吳的新劇。我揉揉發(fā)脹的腦袋,恨恨的想,不在一起的時候,怎么哪兒哪兒都是你!
城姐見我一直盯著電視看,好奇的問道:“你不是只看美劇的嗎,什么時候喜歡上國產(chǎn)劇了?還看的這么入投入?”
“我喜歡里面的男主角,很帥,身材還好。你覺得呢?”
“長相嘛,比普通人好些,但在娛樂圈屬于一般,有比他更好的。身材確實挺好。”又回過頭,上下大量我一眼,“喜歡這種類型的?”
我點點頭,忍著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他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
我嚇了一跳,趕忙轉(zhuǎn)過身來,看見靈君和服務(wù)員從里面走出來。
“在他的上個劇殺青的時候,傳出過他和女主角的緋聞。隔天他就接受采訪,專門澄清這件事。還說自己有正在交往的女友,是圈外人。”服務(wù)員拿出手機,指著一個視頻給我看,“喏,就是這段。他說,他們是在一場慈善晚會上認(rèn)識的。”
我揉揉酸脹的眼睛。謝過了他,急忙朝外走去。
回到家的時候時間還早,我打開冰箱打算拿蘇打水來喝,卻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一瓶已經(jīng)喝了一半的白葡萄酒。無奈的嘆口氣,我十分肯定現(xiàn)在需要酒精勝過蘇打水。
我的生活本應(yīng)該是井井有條的,就像登記在記事本上的開庭日期,不會出現(xiàn)無法應(yīng)付的意外。即使有變化,也不會措手不及,因為我總有另一個計劃可行。
然而,此時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還不死心的搖了搖已經(jīng)空了的酒瓶。
口腔里已經(jīng)溢滿發(fā)酸的口水,就像前幾天嘔吐物即將從胃里涌上來的感覺。我搖搖晃晃的走到洗手間,趴在馬桶上干嘔。
心里暗暗生氣,我怎么會喝半瓶葡萄酒就醉了,那個大口喝烈性酒的西嶺哪里去了!
果然喝醉了自制力會變差。我擦擦眼淚,漱漱口。打開手機,找到那個的視頻。
僅僅看到東吳的臉,還沒聽清他在說什么,我便已經(jīng)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東吳清潤的聲音傳來:“我們是在一場慈善晚會上認(rèn)識的。她是工作人員,我是嘉賓。”
我忽然不想再聽下去。難道我真的需要別人來告訴我,東吳是不是愛我或者東吳為什么愛我嗎?
洗手間光線昏暗,我的眼睛因為不斷涌出的淚水看不清任何東西。然而,撥打東吳的手機實在太容易了。
我看著數(shù)量多到觸目驚心的未接來電,心臟怦怦跳,終于還是按了下去。
“寶貝是你嗎?你真的回我電話了?你是生病了嗎?為什么一直不理我?”東吳的聲音焦急又欣喜。
“對不起,我……”我捂住嘴,聲音哽咽。
“你哭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吸吸鼻子:“前幾天生病,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要緊了。”
“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不是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只好停下來。東吳也沒有出聲,我漸漸平靜下來,心想這大半個月來我究竟是有多傻啊!
“把你現(xiàn)在的地址發(fā)給我吧!”
“好!如果你要來,一定要提前半天告訴我,我好去接你。這里是一個很大的海港,非常漂亮,我們剛好可以四處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