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過中庭,眼前的景致變了又變,漸漸的毛杜鵑和金邊黃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垂絲海棠和紅花繼木球。往日里我最喜歡走石子路,一定要走到腳底板發痛才肯罷休。今日卻是只能撿最平坦的石板路慢慢挪。
又一次坐下休息的時候,我發現此時的心境竟然平和了許多。記得之前張巡說過,我的個性太好斗,本想著解決問題,卻總會制造新問題出來。
也許是經歷了一次真正的生死,也許是有了牽掛,也許是感受到了幸福,原本冰封在血液中的疼痛與恨意開始悄無聲息的松動消融,此時我的心里竟生出一處柔軟的地方。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何獨獨對李刻有好感。直到今日看到李刻與人對打時的神采,竟似看到當年的阿梁。一樣的犀利眼神,一樣的厲害身手。尤其是穿上西裝的樣子,兩人氣質竟是如此神似。
只是,阿梁的眼神是清澈而明朗的,高興便是高興,不高興便是不高興。雖說任性,可我看的分明。
李刻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歲月的滄桑痕跡。他眼神幽幽,我看不懂,也不愿意懂。他不說話,我便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即使說話,十有八九我也聽不出真假。
如果阿梁還活著,說不定也是如此。少年人的清澈哪能保有一輩子呢!
看著他與阿梁三分相似的眉目,想起我與阿梁的過往,想起他和梅梅的女兒,心中一時涌動著各種情愫。
我們從中庭走到這里,環境優雅又私密。陽光照在人行步道上,夏鵑和紅葉石楠球在陽光下閃閃爍爍。足下的小徑有種刻意營造出來的蜿蜒曲折之感,兩旁種植著片片竹林。吹到此處的風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將冬日的冷冽寒氣化解的一絲不剩。
“西嶺,你哭了!”
“什么?”
我下意識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臉,茫然的看著濕漉漉的手,仿佛剛剛那一抹發現了自己竟是一根燃燒了一半的蠟燭。我驚慌失措的想站起來。李刻卻一把奪過拐杖,我只好再次坐回長凳上。
“我休息好了,我想回家。”我小聲囁嚅著。
“回家可以,你先告訴我,你為什么哭?”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我想哭就哭,一向如此,你又不是沒見過。”
“西嶺,我從十幾歲就跟在我爸身邊學著管理家業,別人有沒有撒謊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尤其是你的撒謊技能還是最差的那種。”他坐在一旁,氣定神閑的看著我。
“我想起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些事,心里難過。”一個謊言中總包含著一些真實的成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罷了。“死里逃生的人總是會生出些莫名的感慨,我也不能免俗。”
“是被嚇著了吧!”他嘆了口氣,“我一直找人跟進這個案子呢。剛剛和我對打的那個人就是一位刑警。雖然負責這件案子的人不是他,但是,……”
后半句話沒有說出來,我卻是聽懂了。眼淚忍不住又要掉下來。
李刻站起身,拉了我一把。
“謝謝。”我說。
冬日里的陽光很快便退了熱度。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問他:“你原來那輛黃色的車呢?”
“那個是金色!”他似是氣憤難平的狠喘了兩口氣,“放車庫里了!”
我呵呵笑起來:“那真是我見過的最俗氣的車子。你的品味真的是一言難盡!”
“看出來了。明明冷的鼻涕都流出來了,還不樂意坐進去。”他也笑了。“那輛車是我妹妹最喜歡的。沒想到你們挑車子的眼光不一樣,挑男人的眼光倒是挺一致的。”
“李錦!”我忽然想起來還有這個人存在,“她回加拿大了嗎?”
“她要是肯回去就好了!”李刻嘆了口氣,“她不在上海,你不用擔心。”
“我要是有你這么一個處處維護我的哥哥就好了。”我低語,“不管我是好是壞,不管我做了什么,哥哥永遠是哥哥。”
“那是血緣,是責任。”他無奈的說,“沒得選,也逃不掉。”
我的胃里沒來由的痙攣了一下。親人之間的關系真是個無解的謎題。一一細數我見過的種種類型。有些永遠是在無止盡的爭吵,原因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就這樣從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到另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有些人以可恥的冷漠態度對待至親。他們之間的距離比陌生人還要遠些。在陌生人之間發展出友誼來不是新鮮事,這些人之間卻是再無可能了。
有些親人,他們像是來自不同的地方,更是走向不同的歸路,不過一起生活幾年,算是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罷了。
然而,還有些人卻是盲目而本能的愛著親人,就像李刻對待李錦這樣。
不知怎的,我心中一陣感慨:“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了最珍貴的東西嗎?”
李刻愣了一下,笑道:“你知道嗎,她也是這么說你的。”
我也愣住了。因為,此時東吳正從前面走過來,腳步匆匆。我停下來,看著他越走越近,嘴角不自覺的翹起來。
“我等了你好半天。”他說話微喘,看來是走的急了。
他將我拉到一邊,面無表情的看著李刻。兩個人就這樣沉默無聲的對峙著,仿佛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我牽住東吳的手:“回家吧!”
他定睛看著我,輕舒一口氣:“好。”
我們兩個都有些心不在焉。東吳默默地走在前面,我則一言不發的跟在后面。非常不幸的,我們走到了石子路上,這當然是領頭的那個人疏忽所致。
我只好停下來,心里有些氣惱,可是離發作還有些距離。又走了五六步,東吳終于意識到問題,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往回走。
不得不說,這個男人最擅長的一種生氣的方法就是沉默對抗。他將拐杖塞進我懷里,一把將我抱起。就這樣,我們繼續走在這條石子路上。
我一直以來有個毛病,近幾年才好些。在我周圍,凡是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肯定是我的責任,即便不是全部,也是部分。何其悲哀!
我已經開始與自責對抗。心中隱隱的難過,如果東吳要責怪我,我會受不了的。但是,究竟他會責怪我什么呢?直到坐上車的時候,我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剛剛還喜笑顏開的,現在怎么不高興了。”
東吳靠過來幫我系上安全帶,撇了我一眼。
我十分配合的舉起右手,看著他俊郎的側顏:“也不知道是誰不高興了!”
他抬起頭,竟十分認真的對我說:“我是吃醋,你看不出來嗎?”又坐直了身體,盯著前面的路:“他看你的眼神,讓我非常生氣。”
我撲哧一聲樂了,心里頓時松快起來。
“你還笑!你怎么會和他碰上的?”
“他開了一家空手道館,就在小朋友住的房間隔壁。”我說。
見他沒說話,我又問:“還生氣?”
“我對自己有信心。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你對李刻還念著往日的情分,可是他絲毫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是嗎?”
他頗為沉痛的點點頭。轉頭看向我,欲言又止。
“你也要對我有信心,好嗎?”我伸出手,用手背蹭蹭他的胡茬。“看到你為我吃醋,我應該高興才對。可事實上,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你難過我也難過,你高興我也高興。東吳,這就是愛吧。我愛著你呢!”
他看著我,笑的八顆牙齒都露齊了。原來男人的笑也可以這么魅惑。
“清風朗月,輒思東吳啊!”
“你說什么?”
“我說讓你多讀點書。”
回到家以后,我忽然想起一事:“你之前的求婚,現在還算數嗎?”
我相當懷疑他當時向我求婚的動機。如今知道肇事司機的目標不是我,會不會這事又擱下不管了。
他挑起一邊的眉毛,壞笑的看著我:“恨嫁了?我考慮考慮咯!”
我又氣得想砸東西了。
“怎么會不算數!有些事情我們現在就要準備起來。等你不需要用拐杖走路了,我們就去拜訪你的父親母親,還有我的父親母親,要在上海買房子,我還要調整工作,準備婚禮,還有……”
聽到這里我已經想尖叫,使勁抓住他的手,阻止他再說下去:“太麻煩了!勞民傷財,我們私奔就好!”
“瞎說什么呢!這已經是最簡單了。你的工作時間也要調整,我想和你一起回加拿大多住一段時間。你想去哪里度蜜月呢?”
“我從來沒想過。”
“這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會想的嗎?”他奇道。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結婚。我從小到大對自己的期許就是過上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的生活。結婚并不在原本的計劃中。”
“你已經自食其力了。至于自由自在嘛,和我在一起,你可感覺到哪里受拘束了?”
我搖搖頭,掩嘴而笑:“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會答應的這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