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章子程見面是在一個星期以后。
這家會所我還是第一次來。忍不住向四周望望，心中納悶，怎么這種金光閃閃的裝修風格竟是如此受歡迎嗎？又看向旁邊條案上擺著的佛頭，我一向眼拙，看來看去也辨不出真假。窗外倒是花木扶疏，廊下掛著一溜鳥籠子，幾個人一路看一路說笑。
這里是個三進院落的格局，進來的時候看到二門處的院子里擺著兩個碩大的水缸。我走近一瞧，里面果真養著兩尾紅白相間的活魚，拖著如衫裙一樣的大尾巴。
我拍了拍腦門，努力回憶，大清到底是亡了還是沒亡！
“西嶺姐，這里還不錯吧！”章子程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笑語宴宴。
我也笑了笑，“鬧中取靜，挺好。”
他得意的喝了一口茶，“還是姐姐你識貨，拿下這塊地可是老費勁了！”
“你爸好嗎？”
“你問他干嘛！”他丟下手里的杯子。茶杯是翠綠色的薄胎，在茶盤里滴溜溜的轉了幾圈，最后滾到我這邊停住。
還好沒碎！我用兩根指頭捏起這個茶杯，對著陽光看了看。玲瓏剔透，品相還不錯。
“姐你不用看了，是假貨。真的那套還在老爺子那呢！”
我有些失望，將它輕輕放下。“你最近干嘛呢？”
他低下頭，“也沒干嘛。這不一出手，就被你給逮住了嘛！”
“我挺意外的，這么多年你還記得我。”自嘲的笑了笑，“什么叫逮住你啊，希望你放我的當事人一馬才是真的。”
“姐，你別臊我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二叔，他……”我遲疑了一下，“去年退下來了，是不是？”
他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
“你替我帶個好吧。這些年我一直在上海，也沒回去看他！”我拿起手包，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姐，你為什么不回去？你為什么把我哥扔給那個賤婊子？”他嚯的一聲站起來。
我后退一步，看著這個已經高過我一頭的男孩子，無奈地敷衍道：“大人的事，小孩子……！”
“什么小孩子！我比你小幾歲啊！”他紅了眼眶，控訴道：“你們什么都不告訴我！”
我只好重新坐下。心里著實感到意外，我和他哥分手這件事，對他來說竟有這么重要嗎！
“這事說來話長。”我有些尷尬的撓撓頭，雖然有些丟臉，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那個時候，不是我不要你哥，是你哥不要我。”
“你看到他們兩個抱一塊兒了，你就不要我哥了？那個賤婊子不知道跟多少人抱一塊兒過！”
聽他一口一個賤婊子，我頓時心頭火起，“你別叫她賤婊子，再怎么樣她也是你哥的妻子，還給你哥生了個女兒呢！”
“我哥這輩子就壞在她手里了！”他氣憤難平的喊道。
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你哥已經去世了，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你要是跟他在一起，他就不會那么早死！”他一把推開我，惡狠狠的說道。
我踉蹌著后退了幾步，左腿處一陣鉆心的疼。使勁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不打算與他計較。
“你是喜歡那個小白臉吧！說他是什么你的當事人，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見他越說越過分，忍無可忍的打斷他，“我和你哥已經分手好幾年！我的男朋友都換了好幾個了！”
“那又怎么樣，我哥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他一直在等你原諒他。結果等到他死那天都沒等來！”
我兩腿一軟，又一次跌回椅子里。心中凄苦，好半晌才說出話來：“我已經原諒他了。他要我幫他做的事，我也做了。”
“你說什么？”章子程不解道。
我搖搖頭，沒有說話。
“姐，對不起。你別哭了。要是我哥看到我把你罵哭了，他一定會抽死我的。”他蹲下身，抬起頭望著我。以前他每次惹惱我，也是這樣一副小狗討好賣乖似的模樣。
“沒事，這次他看不見了。”我拍拍他的臉。
“有人琢磨上你的琉璃盞了。”他站起來走了一圈，又在旁邊坐下。
這個話題轉換的太快，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直愣愣的看著他，“什么琉璃盞？”
這不能怪我遲鈍。琉璃盞我只見過一次，還是在很多年前，那是我心里刻意忽略掉的上輩子。
現在想來，當時的一幕幕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團影子罷了。阿梁走后，我也只當琉璃盞不存在了。
“我哥去世以后，他們分了我哥的東西。最值錢的那個就是琉璃盞，沒找著。一開始以為是在那個賤……，后來才知道我哥沒給她。”
說到這里，他冷笑幾聲，“那群王八羔子都想搶我哥的東西呢！到現在都沒消停。”
我詫異道：“梅梅沒有接手你哥的生意嗎？”
“哪還有什么生意啊！早就入不敷出了。后來那幾年他生病，更是沒心思做生意。”
我嘆口氣，又追問：“那梅梅現在是怎么生活的？”
“你管她呢！沒聽明白我的話嗎，有人惦記著你的琉璃盞呢！”他急了，兩手抓住我的肩膀，眼睛死死的盯著我。
我被他嚇了一跳，不解的看著他：“惦記就惦記唄，他們還能把我怎么樣？”
他放開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急道：“他們是不能把你怎么樣，可能把我怎么樣啊！”
愣了好一會，我才明白過來。心道，我說怎么會這么巧呢！居然又一次碰到章家人！
他看著我恍然大悟的神情，無奈的笑道：“姐，你現在怎么會這么笨！人家都找上門來了，你都沒發現？”
我翻了個白眼：“你這次又是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
“不是我，是你二叔。”
“你爸爸！怎么會？”我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瞪著他，“你爸爸不是已經退休了嗎？你可不要亂說話哦！”
他嗤笑一聲，用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著我，“要不你自己問他。”
“直接聯系我不是更方便，何必拐這么大一個彎！”我嘆一口氣，“不就是一個琉璃盞嘛！”
“演戲演全套！”他搖搖頭，“他們把我當傻子，我何不將計就計呢？我知道你一看那個《股權代持協議》就知道這里面的事是我弄出來的。”
見我露出不滿的神情，他又蹲下來看著我，安慰道：“姐，你別怕，我哥不在了，還有我呢！我不能讓那群王八羔子欺負到你頭上！”
我心里一熱，說不感動是假的。當年與他親近，以及后來的刻意疏離，不過都是因為他是阿梁的堂弟。
“傻瓜！哪里就用的著你來保護我了。我是你姐啊！”又拍拍他的臉，“和我說說你爸的事情吧。”
“你知道豐臺養老院的那個項目嗎？”他問。
“有耳聞。”我回憶了一下，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我爸拿了人家的錢，但是沒有辦成事。他倒不是故意的，因為那幾年經濟收緊，銀行貸款審查嚴格，放不出錢來。這個項目一拖再拖，后來就黃了。當時我爸還和那個人一起吃過幾次飯，他也沒說什么。受損失的也不止他一個人。”
我點點頭，“拿錢的人也不止你爸一個人。”
他神色有些尷尬，又接著說道：“我哥去世之后，這老小子就跳出來，說要舉報我爸。他手里還拿著我爸給他的那什么《工程合同》，是蓋過章的。后來我才知道，他親弟就是當年和我哥一起做古董生意的。”
“是他找上你的？”我問道。
“對，就是他。他說只要我幫他弄到這個琉璃盞，我爸的事情就算了。我爸心臟剛做完手術，現在走幾步就受不了。要是真被舉報了，不等查出個什么結果，他就先掛了。你說，我能不管嗎？”
我點點頭，問道：“你打算怎么個管法？”
“真的當然不能給他，就弄個假的唄！”
他臉上笑的得意，我嘆口氣，“他們家做了多少年古董生意，你想糊弄他，是你傻，還是他傻？”
他登時急了，“你說怎么辦？”
“給他真的。”我平靜的答道。
“那是我哥的東西，怎么能給他呢？你知道這個琉璃盞值多少錢嗎？”聽到我的回答，他立時激動起來。
“你說錯了，琉璃盞已經不是你哥的了，它現在是我的。至于它值多少錢，和你們又有什么關系呢？”
“姐，你是什么意思？”看著我淡漠的表情，他一下子愣住了。
我垂下眼睛，輕聲說道：“子程，你演的太過了。”
他臉上的肉仿佛失去控制似的抖動著，“姐，你說什么？”
我慢慢的走到他跟前，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打親情牌是對的。你真是找準了我的軟肋，我很感動。后面的故事是不是要我拿出琉璃盞，你再找人模仿著做個假的。你把假的拿給債主，把真的還給我。哦，不對！是把假的還給我，真的給了債主。”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是，姐，不是這樣的！”
“不是嗎？那是怎么樣的？”我捏起那個被他剛剛丟下的茶杯，“這套才是真的，放在老爺子那里的才是假的吧。你不知道嗎，我雖然不喜歡這套茶具，可還是用它喝了十年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