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發生的事情,讓我感到很是委屈。委屈超過了它應該有的限度,再加上無處訴說的困境,很快變成心里一股灰心喪氣的窩囊勁兒。
頂樓的一個角落里聚集了幾個人在抽煙,就在禁止抽煙的標牌下面。如果是在平日,侍應生一定會出言勸阻。可是今天天氣太冷,座位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無,侍應生實在沒必要多此一舉。
我的突然出現把侍應生嚇了一跳。他臉上的表情非常生動的說明,他很想加入這個吸煙者的小小陣營。可是理智告訴他,如果他不履行職責,很可能會被我投訴。
我笑了笑,要了一杯咖啡,選了最遠處的一個角落坐下。這樣看來,兩個陣營各據一端,互不干擾。
你看,我就是這樣的好說話。在一個異類眼中,不管多么不合時宜的人,都是合理的,都是無傷大雅的,都是可以置之一笑的。畢竟,還有什么是比我自己的存在更不合理的。
作為一個異類,我可以合理化別人的存在,可不代表別人會合理化我的存在。
坐下沒多久,一道視線從入口處直直的向我射過來。依照往日的經驗,這道視線的主人大概在想,這個人要是不存在該有多好。這樣的話,我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你的存在是我不能容忍的,我應該怎么摧毀你呢。也許我應該讓你嘗嘗絕望和痛苦是什么滋味。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在想,呆會兒應該如何應對才好。這種事情,不會因為做了很多次就會變成熟手。
我有些心不在焉,一杯咖啡喝的很慢。視線的主人終于忍無可忍,從藏身的角落里出來,一步一步走向我。
正好有一束陽光照下來,我抬頭看到站在我跟前的這個人,她的牙齒竟是如此的整齊潔白,非常適合拿來做牙膏的廣告。
我忽然想起,東吳也是這樣的牙齒,這讓他笑的很自信。即使什么都沒了,笑起來也不會畏畏縮縮。
她將幾張照片攤在桌子上。光滑的照片像一面鏡子,反光的厲害。我瞇起眼睛,居然看到上面映著我端著咖啡的影子。只好用另一只手捏起照片,轉個背光的方向再看。
這下好了!
我看到照片里一個長的和我很像的人。她鬢發散亂,衣衫不整,兩頰緋紅,閉著眼睛正靠在李刻胸前。李刻右手攬著她的腰,左手似乎在幫她擦去臉上的汗。
另一張照片里,這個人被李刻壓在座椅上親吻,李刻的一只手正在解自己的襯衣扣子,另一只手撫在這個人的下巴上。她的一只手正在用力將李刻拉近。
我的手像是被燙了似的迅速扔掉照片。照片打了個旋兒,正面朝上的落在桌子上。這個動作大了些,連累另一只手里端著的咖啡灑了好些出來。
最近一段時間過的太幸福,我幾乎已經忘記前不久還發生過這么一幕。抓拍這幾張照片的人技術實在是高超。他竟能將最不堪的一幕拍的這么、這么甜蜜。如果里面的人不是我,我一定會認為,不過是一對小情侶“久別重逢,或者小別勝新婚”的時候,在車里情難自禁了那么一下。
“離開東吳!”聲音冷酷又平靜。
“為什么現在才拿出來?”我答非所問。
“我想讓東吳看看,你值不值得他愛。”她的眼中有嘲諷,有厭惡。
我似乎聽到棍子揮下來,打在我背上的聲音。
兩張照片雖然是假的,可是這個疑問卻是千真萬確的,它已經藏在我心里很久。如果今天沒有被李錦問出來,也會在某一天被另外一個人問出來。最糟糕的是,那個人很可能會是我自己。
我的腦子里已經開始想象,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問東吳:“愛我,值嗎?”東吳又會給出怎樣的答案呢。
不過眼下,我打算反擊。
我說:“那不是為了我,他只是不想和你有任何關系。”
比起她的謊言和假照片來,這句話更有殺傷力。因為,我們兩個人都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一種年輕未經世事的殘忍。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殘忍,對自己,對那個自己聲稱愛的人,或者對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她的世界里,只有要和不要,沒有對和錯。
“我本來還想給你一個機會,現在看來,我還是直接把照片給東吳更好。”
我像一個即將輸光的賭徒,被一個聲音蠱惑:“賭最后一把吧,要么一無所有,要么拿到的就是真金白銀。”
憑著這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氣,我站起來,對著李錦點點頭,說道:“請隨意。”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回辦公室的。這個下午,又是怎么過去的。破天荒的我沒有加班。在下班的人流高峰期,我進入地鐵,立刻被擁擠的人群裹挾著往前走。
迎面而來的是地鐵里的暖風,有一種干燥的暖意,吹的太久讓人昏沉。我坐在長凳上,等待可怕的人流退潮。第一次,我害怕回家。我自己的家,我的小小的避風港。
坐在這里看到第十趟我應該搭乘的地鐵開門,關門,呼嘯而過的時候,我忽然明白,阿梁究竟在哪里傷害了我。
他將謊言放在愛里,一起喂給我吃。然后他告訴我說,這就是愛。
從此我見到愛就反胃。我失去了堂堂正正接受別人的愛,以及明明白白愛別人的能力。
我并不是害怕謊言,我是害怕偽裝成愛的謊言。那意味著刻骨銘心的傷害。用“愛”的名義去傷害愛你的人,世上再沒有什么是比這個更惡毒的了。
我忽然很想告訴東吳,別信那些照片,那些都是假的。
我拿出手機,卻發現已經關機。再一看,原來手機早已沒電。我沖上地鐵,心急火燎的要回家。
在路上,我仿佛變身成自己的代理人,努力思考如何證明照片是假的,抓拍的場景又是如何歪曲了事實。這個頭腦冷靜的代理人安慰我,你可以度過這場風暴,你們都不會受傷。
我鼓足勇氣打開門,又停下腳步,遲疑的在門口站住,向里看去。
東吳正在往冰箱里放東西。
“你不打算幫忙嗎?”他的聲音除了平靜還是平靜,“我們說好今天去購物的,你又忘了。”
我的喉嚨里不僅干澀,隨著急促的呼吸,還涌起一股鐵銹的腥味。
出了地鐵站,我一路小跑回來。剛進門的時候憋著呼吸,現在開始呼哧呼哧的喘氣。
我聽見自己說:“我想和你談談。”
“談照片的事?”
我咽了口唾沫,沒曾想這口唾沫太燙,喉管像是受不住這種燙似的,疼啊疼的一路疼到心口去。
“是也不是。”這是一句實話。
東吳整理好了冰箱,把空下來的兩個最大號購物袋折好,放進餐桌下面的抽屜里。
“我說過,不會因為李錦對你生出誤會。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
他的鎮定讓我有些糊涂,什么以前,現在,以后。他到底看到照片了沒有。還是,他看到了其他的什么東西。
他轉過身,面對著我,左邊的臉頰上貼著一大塊紗布。我被嚇得后退一步。
他走過來,伸出手將我推在沙發上坐好。
他說:“不要擔心,只是擦傷。”
我有些發怔的看著他的臉。隨著嘴唇一開一合,他的嘴角被扯出幾道細紋。從下巴和脖頸處流暢又緊繃的線條來看,這個人經常鍛煉。膚色看起來也很健康,接近小麥色。
“想和我談什么?”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臉頰上的紗布顯得很可笑。
我被他的話驚醒,嗯了一聲。這個“嗯”的語調向上飄起,是疑問的意思,不是肯定。
我伸出手,用力揭下那塊紗布。露出來的是一道長長的傷口,起碼縫了八九針。
我捂住嘴,屏住呼吸,讓心痛慢慢過去。
“傻瓜,我是個演員,怎么可能看不出來那些照片是怎么拍的。”
東吳這么直白的提起照片,讓我感到有些難堪,不是為自己。對我來說,這件事已經過去。我受過比這個嚴重百倍的傷害,早就已經對傷害有了免疫。
東吳又說:“李刻已經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這樣劃清界限,擺明立場,讓我有些想笑。我想替李刻辯護兩句,比如,我先打了他,或者,他的輕薄之舉沒有造成什么嚴重后果之類的。只是我覺得,我說這種話一定很像個壞女人,兩面派。東吳一定不會喜歡。
“會留疤嗎?”我試著將揭下來的紗布貼回去。
東吳急忙擋住我的手,“應該不會。只不過,我可能要停工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