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君的沉默寡言是良性的,這和張巡盡量不對當事人說謊有異曲同工的妙處。良性的沉默不會被誤讀,之所以加上“良性”二字,是這個沉默的主人選擇保持沉默的初衷,不是為了逃避問題,或者故意叫人難受。
我想起那天,我們三個人在那家相當正宗的日本料理店里吃晚餐,她的沉默清清楚楚的向我們訴說了一件事:她對新男友的不信任。在知道王晉就是靈君新男友的時候,我一下子想起她那天的沉默。
在和李刻談過之后,我終于能肯定,之前對王晉的懷疑是有道理的。他的身后有個不清不楚的漩渦,足以讓靠近他的人摔個頭破血流。
我在那家日本料理店等靈君。這回沒人帶我去包間,我只好坐在靠近門口的桌子旁。這個時間出現在一家飯店,還是有些尷尬的。對大部分人來說,最晚的午飯已經吃完,最早的晚飯還沒開始。
上次的服務員是個小姑娘,這次變成一個身軀龐大到有些嚇人的大叔。他把所剩不多的頭發在頭頂梳成一個極小的發髻,掩蓋了光禿禿的地中海。他讓我想起法國老電影里面的看門人。守著一棟樓里所有住戶的秘密,臉上永遠是一副恭敬又單純的笑容。
“您是靈君小姐的朋友?”他的發音過于標準。這是在外國人說漢語的時候人才會出現的問題。
“是的,我在等她。請問您是?”我笑著詢問。
“我是新來的服務員,我叫小林。”
我看看他身上穿的這套休閑服,恰好東吳也有一套一模一樣的,只是尺碼小了些。它的價格大概相當于這家飯店的服務員半年的薪水。
他這么說,是在向我展示他的幽默嗎。我領受了他逗趣的好意,抿嘴一笑。
廚師從傳菜的窗口探出頭來,“老板,你又在騙女孩子了!”
他眼睛一瞪,孩子氣的圓臉皺成一團。我和廚師立刻被他搞怪的表情逗樂了。
笑過之后,我對他說:“謝謝你陪我聊天,我想靈君應該是來不了了。”
他立刻眉開眼笑,“您太客氣了。”又安慰我道:“靈君小姐和他的男朋友很久沒來,她可能是太忙了。”
“您認識靈君的男朋友?”我壓下好奇,假裝隨意的問道。
他撓撓下巴,頭腦中斟酌著用詞:“是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去過很多地方,很會說話。不過……”他警惕著停下,意識到已經走到一處沒有紅綠燈的荒涼路徑。
我假裝不在意的笑笑,同時逼迫大腦迅速運轉,謊言脫口而出:“我們以前是同事,我也很喜歡他,還差點成為他的女朋友呢。”
小林老板的驚訝實實在在的落在他的五官上,眉眼之間的距離被大大的撐開,下半張臉就快被擠沒了。
不等他詢問,我又說:“我當時已經有男朋友,只好把他介紹給靈君認識。”
顯然小林老板喜歡靈君勝過王晉。他不滿的瞥了我一眼,“你怎么能介紹自己喜歡的男人給朋友呢?”又結結巴巴的問道:“那……那他就這樣接受靈君小姐了?”
我微微睜大眼睛,翹起嘴角,在臉上裝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無辜小傻瓜的模樣。仿佛在說,這有什么不可以,沒偷沒搶沒犯法。大概是面對外國人的陌生感給了我裝模做樣的勇氣。
我的天真稚氣早在八百年前就沒了,在這個年紀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很有違和感,我心里一陣惡寒。
“這對靈君小姐太不公平了!”他的五官終于落回原位。
我裝作不解,“王晉也很喜歡靈君啊!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公平的?”
小林老板終于怒了,五官又一次離位。“他男朋友……他男朋友是個花心的人。他還帶了另一個女人過來,態度曖昧。”
這下我的驚訝變成真的了。“你說他對另外一個女人態度曖昧!”
泄露了客人的隱私,小林老板多少有些難為情。他眨巴著眼睛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一看這個無辜的表情,心中莫名的泛酸。看看人家,哪怕四五十歲年紀,也是一副男孩子的神情。這個無辜的表情做的,不知道比我高明出多少倍。
我心中有了底,對他笑笑。這個笑的意思是,你放心,我不會泄露你的秘密,我們可是共犯。小林老板果然放了心,五官各就各位。
我獨自吃過一碗拉面,向小林老板和廚師再三道謝,才從容離開。
晚上約了東吳去正骨師傅那里查看脊椎處的舊傷。他前幾日和李刻動手,不僅傷到了臉,背部還被摔在地上,這幾天舊傷處隱隱作痛。看著他苦著臉,趴在地板上做拉伸,我心下感慨,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愛恨情仇還真是不知如何說起啊!
這個時間去還早,回律所又太晚。我只好回家略做休息。路上很冷,我在路口等了十五分鐘,沒有一輛出租車停下。我只好裹緊大衣,往前走幾步,前面的路段比較熱鬧。
此時的心情很難描述。我有些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的。關于酒莊的生意,不管是誰在背后支持王晉,我都能理解,不過是為錢。可是,王晉找上靈君為的又是什么。
靈君的母親、繼父,還有同母異父的弟弟早在十年前就因車禍死亡。她繼承了很小一筆遺產,根據母親留下的信件,孤身一人回到上海尋找親生父親。
王晉想從靈君這里得到什么呢?如果我曾經懷著一點點希望,希望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愛情的話,也已經在小林老板告訴我有另一個女人存在的時候破滅了。
我應該將這件事告訴靈君嗎?
正當我思前想后,猶豫不決的時候,忽然有人從身后將我一把拽住,我立刻向后倒去。一輛摩托車幾乎是擦著我的衣服呼嘯而過。我什么也聽不見了,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臟怦怦跳的聲音。
“你眼睛有問題嗎?看不到紅燈亮了嗎?”
過了好一會,我聽到城姐罵罵咧咧的聲音。
我雙手撐地,跪坐在地上。兩只手的掌心處火燒火燎的疼。伸到眼前一看,原來是被粗糙的路面磨破了皮,紅紅的嫩肉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我疼的一陣呲牙咧嘴。
“你怎么會在這兒?”
城姐使勁將我從地上拉起來,“靈君問我方不方便陪你一起吃飯。我剛好在附近逛街,就過來了。從老遠的地方就看見你一直低頭走路,心不在焉的。你想什么呢?差點又出事!”
這里是個十字路口,人多車多,真不是一個能說私密話題的好地方。
我只好嘆口氣,這事得放一放,改天再說。
“要不你送我回家吧。”我說。
城姐看了一眼我的狼狽的樣子,點頭說好。
從品酒會上回來以后,城姐一直問我,靈君的男友如何,都被我含混過去了。她大概是認為,我不喜歡這個人,但是又擔心說出不好聽的話來,讓大家難堪,只好避重就輕,敷衍了事。
城姐只將我送到樓下就離開了。
一進門我就聞到一陣咖啡香。東吳坐在餐桌旁,從鋪開的一摞圖紙中抬起頭。我立刻心虛的擋住羽絨服上的一片污漬。
東吳站起身,朝我走過來,“不要擋了,褲子上也有污泥。”又問道:“摔倒啦?”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的去脫外衣,心中默念,“千萬不要碰到手心,千萬不要碰到手心。”
東吳看到我紅紅的掌心大吃一驚,還好我受到驚嚇的神情,已經在剛剛的半個小時里從臉上褪去,并沒有讓他看出什么不妥。
他放下心來,問道:“究竟是怎么弄的?”
為避免再被他嘮叨一番的麻煩,我打算嫁禍給城姐,“我被城姐絆倒了,她為了贖罪才送我回來的。”
東吳將信將疑的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外面已經下了薄薄的一層雪,尚未來得及被下班的人群踩臟,白色還留著原始的鮮嫩。我坐在沙發上,東吳半蹲著幫我清理傷口。雪的白光像熱騰騰的蒸汽一樣闖進房間,不開燈也能看清楚東吳臉上新冒出來的青色胡茬。他的頭稍稍向右偏,神色間的溫柔,被四扇睫毛圍堵在兩只眼睛里。
在以往歲月中,我一向引以為豪的英雄氣概,為了遠離傷害,為了活下去,不得不付出的近乎兇狠的努力,此刻全都被收在東吳拿著藥棉的手里。
童年和少年時候,至親之人留在這具身體上的傷痕,青年時候,初戀情人留在心里的傷痕,似乎借著此時治療擦傷的機會,一并被眼前之人治愈。
“你笑什么?”東吳問。
我一愣,“我在笑嗎?”
“你看看鏡子,是不是一張笑臉?”
我抬頭一看,對面的穿衣鏡里果然有一張笑顏如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