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君問我有沒有不計代價愛過一個人的時候,眼睛清如朝露。她像一只被獵殺的動物一樣一步步走進織好的網里,心里卻是十分清楚,這張網是為她織的。
她說這是愛。
被愛蓋臉蒙頭,看不見對錯和得失。此時的靈君像極了一只自己走上供桌的羊羔。這只羊羔的額頭上刻著“犧牲”兩個字,發出“圣潔”的光。
這束光蓋住了血淋淋的現實,留下的是想象中的景象。想象無極限,能想多好,就有多好。顯然,靈君腦中的這番景象美的動了自己的心魄,也希望能動了別人的心魄。
現在靈君眼里的那個別人,就是我。可惜我是個不解風情的人,我只感覺到深深的無力和懊悔。
我的朋友個個聰明,聰明到知道我想要說什么。如此,我未說出口的話,便永遠不必再出口了。
我想說,不要用自己去裝扮他與她人利益的媾和,不要被假象迷惑,不要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后面還有很多個不要。
我想說,這樣做是多不值得!
可靈君認為值得。她坐在那里平平穩穩,頭上的光圈也平平穩穩,圣潔的可以。這是她親手打造出來,又借了別人的手,戴在自己頭上的。
我一陣心灰意懶。我剛剛才和東吳吹噓過的,我的心意、我和靈君的友誼、我為靈君花的心思、我調查下去的決心,在“真愛”的光環下,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靈君沒有恨我,她已經全身心的投入到這場愛情里去了,沒有留下任何情緒給自己,更何況是我。
我又抬頭看向靈君,眉目如畫,雙眸如水,她更美了,一副浸潤在愛情中的模樣。
我忽然明白過來,這場“愛情”其實和王晉的關系不大。她不過是借了王晉這個契機,自己和自己談了場戀愛。
靈君沉醉在自己造的夢境里不愿醒來。她像看戲似的,看著我們這群笨蛋在她面前或急或惱,或嗔或怒。
回到家之后,我才發現外套的前襟被眼淚濕了一片。對這樣的靈君我無可奈何,對這樣的“愛情”我更是無可奈何。我知道自己的內心已經失了分寸。
忽然間,我很想抽支煙,借由煙霧的幕布將現實隔絕開,讓自己與自己獨處一會兒。
我一個人坐在江邊的長凳上,對面是無甚起伏的江面。靈君沒有恨我,可是為什么,我對靈君卻有那么一絲絲的恨意。
十五分鐘之前,我在旁邊的超市里買了一包煙,卻忘了買打火機。現在只能把一支煙咬在嘴里。風里帶著寒氣,臉被吹的發麻發木。亂發飛在臉上,脖子上。
“遠遠的就看到一個女瘋子。”
我不需要看見來人,就知道他是誰。我拿下嘴里的煙。它黏在嘴唇上的時間太久,這一下扯得生疼。
“如果你想抽,我去幫你買打火機。”李刻說。
“如果我殺人,你是不是會幫我埋尸?”
李刻轉過長凳,望著江面,“如果你殺的那個人不是我,應該可以的。”
我捂住臉,眼淚又流出來。
“這就感動啦!你又不會真的殺人,我也不會真的埋尸。我頂多能幫你買個打火機。就算我想幫你點上,你都未必會接受。”
李刻還真的是挺了解我。
對我來說,愛從來都不是隨心所欲的一件事。愛上一個人,是對自己某部分的背叛。對被愛上的那個人,也是一樣。兩個人一齊背叛自己,才會相愛。
背叛自己,我慎之又慎。我也允許對方比我更謹慎,這是好事。考慮清楚了再做出的決定,沒那么容易推翻重來。
我從來不想為了李刻背叛自己,哪怕只有一丁點都不行。
我不知道靈君這樣做,算不算是背叛自己。可是王晉,我很肯定,他絲毫沒有為了靈君或者其他的哪個人背叛自己的意思。
我還在想靈君,可是李刻已經不耐煩了。他又走近一些,現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不是普通朋友之間的舒適距離,這讓我緊張。
風太大,我只能瞇著眼睛看他。頭上的亂發被吹了滿臉,我嫌手冷,不肯拂開。
“你不好奇為什么我會在這里嗎?”李刻問。
我搖搖頭,我知道他不是特意在這里等我,時間不對。
“我和你前后腳去拜訪許小姐。”
我驚訝道:“靈君?你去找靈君了!”
他說:“許小姐是來上海尋親的,你知道吧。”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堅持稱呼“許小姐”,而不是“靈君”。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從來不會和另一個人生疏太久。這番故意做出來的生疏感,讓我感覺到了怪異。
我好像搞錯了重點,他剛剛說了什么?
我說:“我當然知道,可是你怎么會知道?”
他立刻皺起眉,仿佛身體的哪個部分被狠狠的燙了一下,“她是我妹妹。”
我身體后仰,再也顧不得冷不冷,兩只手在臉上胡亂劃拉一番,亂發被我攏在一起,別在了耳后。露出完完整整的一雙眼睛,傻了一樣的盯住他。
“我爸爸年輕的時候有一個女朋友,就是靈君的媽媽。”
他沒有再往下說。我等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已經說完了。
我問道:“你們檢測過DNA了?這種事需要的不是一個故事,是證據。”
他雙臂抱起,眼含敵意的瞪著我。好像我的問題抵消了這件事蘊含的所有重大意義,只剩下一個干巴巴的認親梗。
“我爸爸很肯定。他看了許小姐的出生證明,還有許阿姨留下的信。我爸爸一直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女兒。他想和我媽媽離婚,就是為了許阿姨。后來許阿姨另嫁他人,我爸爸才和我媽媽和好。再后來,許阿姨去世,他們就失聯了。”
“原來如此。”
這個消息可不好消化。等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問他:“王晉知道嗎?”
“知道。”李刻說的甚是艱難,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吐,“我媽媽先一步找到了許小姐。背后支持王晉背的那個人,就是我媽媽。”
我的后脊梁頓時出了一層冷汗,“你媽媽想做什么?靈君是無辜的!”
難怪啊,東吳說不想讓我插手。原來,他早就知道背后這個人是誰。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非常不好!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李刻的雙手緊緊的握著欄桿,手指太過用力,指肚發白。“你不了解我媽媽,她從來都是隨心所欲,做事不計代價,不顧后果。”
我搖搖頭,“你之前警告我,不要對你妹妹做什么。其實你不是害怕我傷害你妹妹,而是害怕我招惹了你妹妹,你媽媽會報復我,對嗎?”
他驚訝的看著我,自嘲的笑道:“你居然能明白我的苦心!”
“我也沒那么傻。稍微想想就知道,我怎么可能會對一個小姑娘做什么,還用得著你專門來警告我嗎。”
他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我想起東吳的奇怪反應,又說道:“東吳好像也很怕你媽媽。”
“你不要三句話不離東吳好不好!”他情緒激動,聲音里透著煩躁。
我被嚇了一跳,畏懼的看了他一眼。
“對不起。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他說。
“沒關系。我會照看靈君的。”我說。
“我既希望你照看她,又不希望你照看她。她知道了真相,還要和王晉在一起,她這是在自找麻煩。”
我想反駁,想替靈君說句話,“陷入愛情中的女人,多少有些不可理喻。”
“愛情!”李刻嗤笑。“我從小聽到大,我媽媽的愛情,李錦的愛情,我爸爸的愛情。如今,又換成許靈君的愛情。我真是受夠了!”
看得出來,他是真煩。可是這話聽起來著實好笑。我很沒有同情心的笑了。
他不滿的問道:“你笑什么?”
“我感覺,你是你家里唯一的成年人,即使在還沒成年的時候。”
他低了頭,一副心事被人說中的樣子。
“你呢?從沒聽你說起過家事。”
我想說,我是異類,我沒有家。可是最后,我什么也沒說。
“你想不想就這樣不管不顧的逃走?走得遠遠的。”
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巴,“我就是逃到這里來的啊!”
他神經質的哈哈大笑。又問我:“有用嗎?”
我點點頭,“平靜了不少,總算能心安理得的活著了。”
“我知道自己從來沒有機會。”
這個話題轉換的有點快,我一臉茫然的看著他。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你的眼神給我的感覺是你已經活了幾百年似的。
可是,你知道嗎?你在看東吳的時候,眼神就變了。那種不含任何雜質的純凈柔軟,和嬰兒一模一樣。”
我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活幾百年的那是妖怪。我哪有那么老!”
李刻對著我笑,“你從來沒有那樣看過我。哦,不對,有一次。”
“哪次?”我問。
李刻搖頭,“這可是我的秘密,不能告訴你。”
我心里一陣煩躁,“別盡說些沒用的。我實在擔心靈君,沒心思和你扯這些有的沒的。”
李刻冷了臉,“我沒辦法。”又問我:“你有辦法嗎?”
我搖搖頭。
“聽說陳伯母要來上海。”李刻問道。
“哦,你說東吳的媽媽。對啊!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你們兩家人的關系究竟是有多親密!”
李刻冷哼一聲,閉了嘴。
“下個月十五號,張巡和城姐要辦喜宴,不知道李先生愿不愿意來呀?”
李刻一臉驚喜,“怎么會那么快!張律師是個很好的人,真替他們高興。”
我點點頭,“他們是大人了,再不著緊些,人都老了!”
李刻笑道:“聽你這話的意思,怎么著,你還是個小孩子了?”
我笑瞇瞇的點頭,“嗯,那是自然!”
他沉默了一會,又問我:“你不怕東吳看見我會不高興嗎?”
“那你們就再打一架唄!”
李刻擰著眉頭,瞪視著我。
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你倆的那點恩怨不是早就了結了嗎?現在是你想見他,他也想見你。可是呢,你們還要猜測對方是不是愿意見到自己,扭扭捏捏的,心里不難受啊!”
李刻一臉無奈的笑道:“還不是因為你,你倒像個沒事人似的。”
“是啊!是啊!多謝李兄頭腦發熱眼發暈,讓我也當了一回紅顏禍水!這可是我畢生的夢想。”
李刻笑道:“不要這么客氣。我去還不行嗎,頂多再和東吳打一架,反正輸的不會是我。”
我嘆口氣,從長凳上跳下來,“郁悶了這么久,總算是有一件好事發生。”
“你要走了?”李刻問道。
“是啊!”我戴上帽子,遮住亂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