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接著有人說道:“秋公子,師傅吩咐我們送來三壇陳釀,不知是否可以進來?”
現在已是三更一點,夜已深,還有人送酒來,真是有心人。
“門,一推就開,你們不用費一丁點力氣。”
“神掌”一塵,“斷魂鉤”三孤,“流云劍”五招,三師兄弟抱著酒壇進來就看見了兩個絕然不同的人——一個死人,一個活人。
活人正端坐在椅子上,像個石雕,死人歪靠在椅子上,像個睡著的醉鬼。
世上醉得再厲害的醉鬼,也不會像這個聲息全無的醉鬼——一個人不管醉得如何厲害,他的臉上一定有活人的氣息,而這個醉鬼的臉色分明就是一個死鬼。
憑一塵師兄犀利的眼力,他們一眼就看出秋木林的異樣。秋木林僵硬的身軀和陰晦的面容令他們臉色大變。
一塵疾步向前,手掌輕放在秋木林的頭頂,用大拇指翻開了他的眼睛。
秋木林的瞳孔已經擴散,瞳仁也已變成了死灰色,皮膚更是青黑的瘆人。
一塵似乎還不死心,他又去試探秋木林的脈搏和心臟,雖然體膚還是溫熱的,但所有的生命特征都消失不見。
他的手在微微顫動,他的呼吸變得分外粗重,臉色由凝重逐漸變為憤怒。
“明月山莊”的少主,“蒼鷹堡”的乘龍快婿,竟然被人毒死在岳丈的眼皮底下,這不但是武林中的大事,還是“蒼鷹堡”不可推卸的失職。
一塵霍然轉身,雙眼圓睜,怒容滿面,一字字說道:“永南山,這是怎么一回事?”
阿永面無表情,說道:“看起來,秋公子好像是我毒死的。”
這句話聽在別人耳朵里,一定會忽略前面“看起來……好像”等字眼,只會聽到“我毒死的”四字,所以,有人挾著憤怒出手了。
“流云劍”五招的劍招并非只有五招,但真正要人命的也只有五招,每一招都能追魂奪魄,他在盛怒之下,一劍就刺向阿永的咽喉。
“斷魂鉤”三孤的鐵鉤卻并不想斷阿永的魂,他想斷阿永的手臂,所以尾隨其后,鋒利的彎鉤閃電般鉤向阿永右臂。
他們的配合很默契,他們的出手快而準,死在這種攻擊下的成名高手,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蒼鷹堡”的八個弟子都是久已成名的一流高手,他們的經驗都是用自己的鮮血和別人的性命換來的,很多時候,這種這種寶貴的經驗比真實的武功更有用。
明明是刺向咽喉的劍尖忽然下垂至胸腔,明明是鉤向下身的銀鉤,偏偏忽然上升至脖子,來勢更急,方位更準。
阿永還是如石像般端坐,直到那寒光閃閃的尖刃停留在體膚的一寸處,他才拿眼脧著一塵。
他們的利刃不能刺下去,因為他們不是初出江湖的小子,他們是久經陣仗的名人,他們之所以能成名,不只是因為高強的武功,對利害的權衡把握有時比武功更重要。
——一個武功高強的莽漢是活不長久的。
——成名是需要時間的,有了時間,你的名聲才能保留下來,想要把名聲長久地保留下來,你一定要明白,不該殺得人自斷手腳也不能殺。
所以,三孤和五招盡管很想殺了阿永,但他們就是有能力殺死也不能。
因為殺死了阿永,他們再也說不清這件事情的真相,他們說不清楚也就意味著,他們的嫌疑最大,這,絕不是鬧著玩的。
阿永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面對來勢洶洶的兵刃依然紋絲不動。
他不動,有人一定要動,動得這個人當然是一塵。
面對這突然的天大變故,他怎么能做得了主。
“蒼鷹堡”能做主的只有兩個,一個當然是華千里,一個就是隨秋木林來的“明月山莊”管家秋鐸。秋鐸也不能做主,但在這種情況下,缺了這位久經風雨的老管家絕對不行。
一塵死盯著阿永片刻,猛然轉身,一陣風似得摔開了木門,從懷里掏出一個竹哨,使勁地吹起來。
哨聲急促,綿長,充滿了蕭殺、追逐的味道,只要是聽到這種聲音的人,一定會握緊手里的刀,以絕快的速度行動起來。
這是“蒼鷹堡”頂級的警示,只要發動了這種信號,“蒼鷹堡”絕不會允許一個人進來,未經特許也絕不會讓一個人出去,甚至連一條狗都不許。
通常情況下,最先趕到出事現場的一定是堡里重要的人物,而最重要的主心骨往往是最后一個到達,這是因為謀劃定奪比沖鋒陷陣更重要,他需要動得是腦袋而不是手里的兵器。
八大弟子最先站在了這個屋子里。外面是里三層外三層的得力干將,刀已出鞘,箭已上弦,再外面是五湖四海的江湖朋友和親屬賓客。
火把、燈籠照亮了“蒼鷹堡”的夜空,成千的人站立在這個地方的四周。
盡管人數眾多,可大家都繃緊了神經,大氣也不多出,更沒有人議論喧嘩,所有人緊緊地盯著那個寂靜的房子。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驚天大事,但大家都明白,就在今夜,就在此時,就在這個房子里,一定有大到可以讓“蒼鷹堡”傾巢而出,全力以赴的大事。
這到底是什么事?這里面困著的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樣的人和事能驚動“蒼鷹堡”的上上下下?
盡管大家都迫切地想知道,可所有人互相都沒有詢問,因為大家彼此都不知道。
要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只有等一個人來,只有這個人來了,事情才會明了,在這個人到來之前,一切都是個誰也猜不透的迷。
許久之后,這個人終于來了,他的身側還跟著一個老人。
華千里走得不疾不徐,像他這種身份的人,任何時候都不會焦急,慌張。
他如果遇事就顯現出焦急慌張的樣子,那手下的人一定會緊張的手足無措,亂了秩序,所以他不能,他沉穩平靜,手下的人才會各司其職,有條不紊。
能做到這些并不容易,做到的人就很不簡單。
華千里自然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可這世上像他這樣不簡單的人還不少——“明月山莊”的老管家秋鐸也是這種不簡單的人。
秋鐸背負雙手,面容平靜,道路兩旁的人都在注視著他,可他目不斜視,好像這里根本就只有兩個人。
盡管他已經年老,可他的腰桿卻挺得很直——一個挺直腰桿走路的人,不管他有多蒼老,可看上去總是有精氣神。
他現在就走在華千里身側一步的位置,亦步亦趨,不卑不亢。
他在“明月山莊”也許是伺候人的,但他在外面卻是“明月山莊”的招牌,一個頭上頂著金字招牌的人,他一定有自己的自信。
秋鐸有自信,有資本,而且他的位置很重要,所以他才會有資格主持秋木林的婚事。
解決這種事,除了他們兩人誰敢擅自定奪?
青石條鋪就的路面平整干凈,路的兩旁是明晃晃的火把和亮閃閃的刀劍,緊握刀劍的弟子們肅然而立,看著兩個慢慢移動得老人。
空氣就像凝固的冰塊,這兩個老人就是破冰的人,只有冰碎了,寒氣才會褪去。
他們終于走到了那扇朱紅的木門前,這短短的十幾丈距離,讓現場的所有人覺得他們走了很久。
——很久在有些時候代表的只是一種感覺,而不是實際的時間。
在他們離木門只有一步的距離時,那扇木門自動打開了,華千里和秋鐸閃身而入,等他們的身體剛沒入門后,那扇門隨即又緊緊地關上了。
華千里一進門就站立不動,平日柔和的目光立刻變得分外逼人,他緊盯著阿永。
秋鐸猶如受到驚嚇的獵犬,猛然奔向秋木林。
他一把按住秋木林的脈搏,雙目睜得比核桃還大。
秋木林的手腕冰冷,秋鐸的心更冷。他渾身顫抖,嘴唇哆嗦,眼里的絕望就像一灘泡滿腐尸的死水。
秋木林死了,秋鐸沒有辦法向莊主秋五明交代,他更沒有辦法向自己的心交代。
他眼看著秋木林出生,看著他成長,馬上就要看著他娶妻生子,這不光是秋木林的幸福,也是他的幸福——父親一樣的幸福。
這種溫暖的幸福就像他精心呵護了二十多年的寶貝,卻在他眼前被別人砸得粉碎,這種徹底的碎裂猶如被人掏空了內臟,這樣的痛徹感受,沒有經過的人又怎會明白!
他的身體抖動得越來越劇烈,他感到自己也快要死了,他的淚流下了面頰,流入了嘴里,但他絲毫沒有感覺。
他已很久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他都忘了流淚的感覺,現在他依然體會不到這種感覺,因為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流眼淚。
屋子里靜的可怕,似乎連秋鐸眼淚流動得聲音都聽得見。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越是重大的事越沒有人多話。
屋子里的十一個人都是真正的男人,他們的每一句話,在這個時候都不是隨便說的,所以他們的嘴閉得就像石像的嘴。
不說話并不代表不動,華千里動了。
他神情悲戚,緩步走到秋木林的尸體面前,撫摸著他的頭。良久,他輕輕地抱起秋木林的尸身,放到旁邊的軟榻上。
他慢慢地退到阿永面前,冷冷地說道:“死人是沒有辦法說話的。”
阿永坐在那里一直都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靜靜地看著站在面前的華千里,他也冷冷說道:“死人當然不會說話,能說話的當然是活人,而我當然就是這個有資格說話的活人。”
“很好,那你說。”
“我也很想說,可不知道該怎樣說。”
華千里說道:“既然你不知道怎么說,那我問什么你就如實回答,你有沒有問題?”
“我的問題很多,但還是先回答你的問題好。”
八大弟子眼里的怒火在跳動,握著刀劍的手青筋根根暴起。秋公子死前只有他一個人在場,他竟然好像沒事一樣,這怎能不讓人看著生氣?
華千里說道:“你和秋公子是不是一直都在這里喝酒聊天,有沒有其他的人來過?”
“沒有。”阿永回答得很干脆。
“所有的飯菜、酒具、佳釀,你有沒有發現問題?”
“沒有,酒很好,飯食很香,器物很干凈。”
“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沒有問題,秋公子怎么會中毒?”
“這要問華夢小姐。”
“理由?”
“醒酒湯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