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騰，沈老爺并不老，比起好管家來他年輕許多，可是他卻比好管家少了一樣東西——健康的身體。
他的雙腿因為疾病已經不能行走，只能坐在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上，需要移動時，就有李三和梅長峰抬著他走。
現在，他的兩旁就站立著李三和梅長峰，下首站著好管家，旁邊垂首肅立著好幫手。
這個傲慢的好幫手此時規矩的像是一頭耕牛，事實上他本來就像是一頭耕牛，任勞任怨，勤勤懇懇，不但是好管家的好幫手，也是沈老爺忠心的奴仆。
能站立在這里的人，當然都是沈老爺最信任的人，一個傲慢無禮的人，沈老爺怎么會讓他進入沈府的核心？所以，他對阿永的言行，當然是故意裝出來的。
此刻，大家都用善意的眼神看著阿永，沈老爺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沈老爺的身后還站著一個盛裝打扮的女子，她的身上穿著湖綠色襦裙，外面套著一件繡花絳色比甲，一頭的珠翠頭飾，精巧耀目，她的頭是低著的，垂下的玉串遮住了她的容顏。
這樣的裝扮，緊挨著沈老爺站立，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沈老爺的千金。
沈老爺的臉色平靜的就像一灘永遠沒有漣漪的清水，他說話的聲音也像那灘水一樣平淡、寧靜。
“永公子受委屈了，沈騰深感抱歉。”
阿永揖禮說道：“沈老爺貴安，小子魯莽，多有得罪，還請恕罪。”
沈老爺說道：“公子鄉祖何處？雙親可好？貴庚多少？生辰幾何？”
他說話從來都是簡潔明了，就像釘子釘在木板上。
阿永說道：“小生祖籍長安，自幼父母雙亡，年方二十六歲，乙未年，丙申，辛丑，子時一刻出生。”
沈老爺閉目掐算，少頃，說道：“好，好生辰，命中暗合天地陰陽行循之道，面相肢體渾然王者騰云之氣，難怪好管家那樣夸贊你，的確與眾有異。”
好管家微笑說道：“老爺慧眼識珠，和老奴推算的一樣，恭喜小姐找到人中翹楚。”
沈老爺說道：“只是有點美中不足。”
好管家道：“老爺指哪方面？”
沈老爺說道：“江湖中人難免廝殺爭斗，這多少有些讓人擔憂。”
李三插嘴說道：“老爺你這句話欠妥。”
沈老爺說道：“有什么不妥？”
李三道：“當前世道多變，人心頗雜，小賊盜匪橫行肆虐，有一個心思沉穩，身懷絕世武功的當家人有何不好。
況且永公子忠義無雙，仁義善良，江湖各路英雄敬重推崇，有這樣的男兒為沈家披荊斬棘，再加上老爺你深厚的交往，沈家往后威重天下，生意只會水漲船高，官府、黑道哪一個敢打沈家的注意。”
沈老爺看著好管家，道：“依你看這是利還是弊？”
好管家說道：“禍福相依，寶劍吉兇，日有升落，月有圓缺。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人事，只要是積極大于消極，美好多于陰暗，這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最可貴的是永公子人品無可挑剔，連我想挑出點毛病都不能。”
梅長峰說道：“江湖中像這樣的君子，我很多年都沒有遇到了。”
沈老爺說道：“既然考驗已經結束，你們可以說說各自地想法。”
好管家說道：“遵照老爺的吩咐，我設計了臟、苦、酒、色、財、氣六道考題，雖然不能確定這些一定就能試出一個人的才能人品，但至少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秉性心智。”
沈老爺說道：“你是怎么做的？”
好管家看著李三。
李三說道：“一個不怕臟，樂于助人的人，至少可以看出他不是一個出生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豐衣足食之家；一個出身貧苦，勤勞樂觀的人，他一定是個友好實在的人。”
沈老爺說道：“一個進入沈府有明確目的的人，他難道不可以偽裝自己？”
李三說道：“要偽裝成一個那樣的人當然可以，但在細節上絕不可能瞞過推過七年糞車的李三。”
沈老爺道：“有些道理。”
梅長峰說道：“通過永公子幫我們干活，我相信他一定在勞苦人堆里生活過很長的時間，這可以從他干活的動作、熟練程度看出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靠出賣勞力生活過不少時日。”
沈老爺說道：“如果這是一個有準備、有心計的人，你能不能分辨出來。”
梅長峰說道：“如果他光有心計和準備而沒有經歷過，長峰要是看不出來就不配站在這里。”
沈老爺說道：“有些道理，這至少可以證明他的出身。”
好管家說道：“我擺了一百八十壇御酒，想來看看他是不是貪杯，飲酒之后是不是露出一些本性，可是很遺憾，他的酒量很好，也許他永遠都喝不醉。”
沈老爺說道：“那你是不是在這道關上什么也沒看出來？”
好管家說道：“也不是一點都沒有看出什么。”
沈老爺說道：“你都看出了什么？”
好管家說道：“我至少知道，他永遠不會因為醉酒誤事且說話間沒有分寸。”
沈老爺說道：“這點很重要，沒有男人不醉酒，也沒有那個男人可以酒醉后不做出格的事，更沒有那個男人酒醉后不說一兩句掏心掏肺的話，這是很危險的，所以我堅持絕不飲酒。”
好管家說道：“這只是一點。”
沈老爺說道：“兩點是什么？”
好管家說道：“女人是男人最致命的弱點，美麗的女人，男人幾乎都不會拒絕，可是也分好色和好美兩種。”
沈老爺說道：“哪兩種？”
好管家說道：“好色的男人看見美麗的女人時，眼里忍不住會有淫光，他們通常總是計算，怎樣可以讓她們在自己的身下婉轉承歡，好美的男人卻不同。”
沈老爺說道：“有什么不同？”
好管家說道：“喜歡美麗的女人是男人的天性，好美的男人首先是先欣賞她們，所以他們眼光是固定不變的，永公子看著春花時，眼神清澈干凈，沒有那種游移不定的猥瑣。”
沈老爺說道：“有道理，你讓春花去挑逗他，目的不會只有一個吧？”
好管家說道：“我把一根淬毒的鉤針交給春花，告訴了她如何去做，她做得很好。”
沈老爺說道：“可她什么也沒做成。”
好管家說道：“有些沒做成的事，卻等于做成了，有些看上去做成了的事，卻反而是自掘墳墓。
沈老爺說道：“怎么說？”
好管家說道：“荊軻刺秦，無功而亡其身，卻成就百世英名；王莽篡權，逞一時之風光，卻落后世之罵名，世間之事，紛紛紜紜，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春花雖然沒有成功，但從這件事可以看出，永公子心思縝密，對身邊的人觀察細微，能把危險化解于無形，這非常難得，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一定具有成熟超人的心智。”
沈老爺點頭說道：“這是一種天生的技能，即使是有心人也學不來。”
好管家說道：“小姐為了能近距離地觀察，假扮侍女和公子接觸，還誘引他到沈府金庫，試探他對錢財的反應，這也很關鍵。”
阿永愕然地看著沈老爺身后的女子，他幾乎什么都看出來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小鈴居然就是沈家的小姐，他只能苦笑。
他原以為小鈴也是在試探他，可他實在沒有想到，沈小鈴竟然是這么一個精靈古怪的千金小姐。
這個游戲細想還真是有趣。
所有人都笑了，小鈴緊繃著嘴也在笑，為了讓自己能保持足夠的矜持，她看上去憋得很辛苦。
愛說愛笑的女人，要讓她做一個規矩的大小姐，實在是一件艱難無比的事，所以，小鈴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到最后終于忍不住了，“咯咯”笑出了聲。
或許是她越想越有趣，所以一旦笑出了聲，就再也收不住。她笑得不由抱住了肚子，滿頭的珠玉飾件隨著她不住的抖動，碰撞出悅耳的聲響，她地笑聲也像風鈴晃動得聲音，清脆，好聽。
美好的笑聲總是能感染別人，阿永忍不住也在笑。
阿永說道：“沈家的小姐看來并沒有她的侍女說得那樣差。”
小鈴笑道：“當然不是。”
阿永說道：“看來她的耳朵還很好使。”
小鈴說道：“她的身體一點毛病也沒有。”
阿永說道：“幸虧那個侍女不是你。”
小鈴說道：“幸虧你也不是那個貪心的人，不然沈大小姐白折騰自己一場。”
阿永說道：“這樣我總算放心了。”
小鈴說道：“沈家的小姐要是才貌低劣，沈府又何必費這么樣的心思，那樣豈不是惹人笑話。”
這也是一句很實在的話，一個才貌不堪見人的千金小姐，還想挑選一位上等佳婿，這只能是別人茶余飯后的笑資。
小鈴不差，至少她的聰明伶俐絕不差。
沈老爺臉上也溫和多了，他轉頭看著李三說道：“你還看到了什么？”
李三說道：“永公子雖然到了金庫，可他看見無數的財寶卻并無反應，眼里絕沒有一絲欣喜、迷戀之情，這說明他并非是沖著沈家的財富而來。”
梅長峰嘆道：“公子的武功簡直太神奇，梅長峰也算有些身手見識，可在公子面前純粹不值一提，甚至連他的武功門路都看不出。”
李三說道：“江湖傳言，永公子的“九連環”不可抵擋，李三算是漲了一次眼。”
好管家說道：“前日深夜，我派豫王府的頂尖高手曾去試探過公子的應變，沒想到還沒接近，就被公子發現了，可見李三的看法是正確的。”
小鈴撇著嘴說道：“既然他武功那樣高明，干嘛不救我，一想起這事，我就恨死他了。”
好管家微笑道：“永公子早已看出你們是在做戲，那他救你還有什么意思。”
沈老爺說道：“當我觀閱所有他的記錄后，我就知道，這一切對他根本沒有用，像這樣的聰明人想瞞過根本不可能。”
好管家說道：“要是真能瞞過公子，老爺你就會對他失望吧。”
沈老爺說道：“的確是。”
好管家說道：“可你還是沒有中斷考驗。”
沈老爺說道：“雁過留聲，虎過留行，盡管他心里很清楚，但只要做過，就一定能看出一些痕跡。”
好管家含笑說道：“就如給他壞凳子，讓丫鬟說風涼話，送冷茶一樣，可以看出一個人遇事的態度，胸襟的容量，處理事情的能力，想要一直裝下去卻不露聲色絕無可能。”
沈老爺說道：“這就是我真正想看到的，尤其現在的樣子。”
好管家說道：“不卑不亢，穩重干練，不該說話時絕不多說一句話？”
“不錯，很好，我非常滿意，鈴兒也很滿意。”
很好，滿意。這兩句話的意思就是阿永已經成為沈家認定的女婿，對別人這是天大的美事，可在阿永的內心，這，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