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末。
黑夜將去,曙色初現。
豫王府突然響起云板急促地敲擊聲。
持續不斷的猛烈敲擊,在沉寂的冷夜中傳的很遠。
阿永騎著一匹健馬,揮鞭疾馳。馬蹄飛揚,如四根大木槌,敲打著冰冷的大地。
他隱隱聽到了這種聲音。
他現在距離豫王府并不遠。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他能做得就是離豫王府越遠越好,遠一里,他的危險就會減少一分。
距離越遠,豫王的號令就會越弱。
只要阿永能逃出一百里,他就有八成的希望逍遙自在。
豫王府現在齊聚著上百的武林高手,如果他們蜂擁而至,幾十年前的狙殺悲劇就會在他身上重演。
時間和馬力現在是阿永唯一的指望,只可惜,他胯下的健馬并非萬里挑一的千里駒。
健馬通身是汗,嘴里噴出的熱氣,簡直可以烤熟一只雞,連阿永都有些心疼。
風聲呼呼,帶著黑夜的潮濕,也帶著隱約的鑾鈴聲響。
鑾鈴聲是從他的后面傳來的,此時,他還沒有逃出一百里。
只有最好的馬才會佩戴這么清越的鑾鈴,也只有最好的馬才能這么及時地追上來,最早追上來的也一定不是普通的高手。
高手也有高下之別,就像名劍也有優次之分。
“鐵拳”木通和“快劍”多情絕不是普通的高手,對阿永而言,對付他們本就是一件很頭疼的事,但更頭疼的是,他的馬眼看要跑不動了。
可偏偏這兩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他們根本不急,追上來后把阿永夾在中間一起疾馳,只是奇怪地扭頭看著阿永,好像他就是一個長犄角的怪物。
灰蒙蒙的夜色里,他們的臉也如夜色一樣灰暗,他們閃爍的眼神里,飄忽著獵人般的狡黠。
阿永有點受不了了,他猛的一拉韁繩,疾馳的健馬一聲長嘶,馬蹄慢了下來。
木通和多情也隨之放慢了速度,徐徐跟隨。
阿永看著他們,苦笑道:“兩位兄臺不躺在暖被中,睡在美人懷,享福安寢,卻跑出來陪我趕路,難道是為了我身上的財物?”
兩人并不答話,只是專注地看著阿永。
阿永又道:“你們這樣看著讓我很不舒服。”
木通忽然道:“你當然不舒服。”
阿永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多情道:“一個正在被追殺得人怎么會舒服呢?”
阿永道:“你們是來追殺我的?”
木通道:“很難說。”
阿永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們想從我這得到什么?”
多情道:“你說對了。”
阿永抖著馬鞭道:“我現在除了一條命可什么也沒有。”
他身上現在除了懷里裹著的“飛狐”,的確什么也沒有,那些寶物早在他上路時就藏在了一個隱秘的地方。
木通道:“你的命和東西我們都不想要。”
阿永奇道:“那你們想要什么?”
多情道:“想要你的一句話。”
阿永道:“什么話?”
木通道:“真話。”
阿永哈哈大笑道:“總有人想別人講得都是真話,可誰又能保證自己不說假話?
總是懷疑別人的人,即使他人說得都是真話,他也會將信將疑。
所以說,你相信是真話它就是真話,你懷疑是假話,真的也就變成了假的,這只在你的一念之中。“
多情道:“你這話不全對。”
阿永道:“你看,我現在說得就是真話,可你還是不認同。”
木通道:“是真是假它總有明了的時候。”
阿永道:“既是如此,何必要問。”
多情道:“早知道一刻,它總有早一刻的好處,有些事是等不得的。”
阿永道:“什么事等不得。”
木通道:“比方說,你是不是可以換一匹更好的馬,這樣也許會跑得更快一些,跑得更快,你的麻煩是不是會更少一些?”
這句話實在很中聽。
阿永毫不猶豫地說道:“你想聽什么樣的真話,我保證句句屬實,絕不隱瞞。”
多情盯著阿永的眼睛道:“‘黑喇嘛’是不是已經死了?”
阿永詫異道:“你怎么會知道。”
在江湖上,極少有人見過“黑喇嘛”的真面目,即使“黑喇嘛”除去偽裝,外人也不會相信那就是讓江湖中人為之喪膽的“黑喇嘛”,多情又怎么會知道?
木通道:“我們偷偷看見了九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其中就有傳聞中‘三尸五殘’的尸首。”
多情道:“這些人我們在豫王府從來就沒有見過,可是他們有特殊的記號,這種記號在江湖中絕無僅有。”
木通道:“有‘三尸五殘’的地方,一定就有‘黑喇嘛’這個大魔頭,可是我們誰也沒有見過‘黑喇嘛’。
再說了,‘黑喇嘛’的武功已入化境,我們絕不相信,你可以全都殺了他們。”
阿永揉著自己的鼻子,苦笑道:“的確沒有人可以殺死‘黑喇嘛’,可‘黑喇嘛’的確已經死了,這連我也沒想到。”
多情道:“其中有一具年輕、且保養極好的尸體,他的頭上還插著一把鋒利的短刀,他是誰?”
阿永道:“我說他就是‘黑喇嘛’,你們信嗎?”
木通道:“不信。”
阿永道:“你看,真話從來就不討人喜歡。”
多情道:“可我知道,你從來就不用短刀。”
阿永道:“那柄短刀是不是很貴重?”
木通道:“的確貴重,至少要一百兩金子。”
阿永道:“在豫王府里,有資格用這種短刀的會是誰?”
多情道:“不好說,但一定不是普通的人。”
阿永道:“豫王算不算不普通的人?”
木通道:“一定算。”
多情搶著道:“可我絕不相信豫王能殺掉‘黑喇嘛’。”
阿永道:“不但你不相信,就是連我當時都不相信。”
木通臉色變了,說道:“真的?”
阿永道:“千真萬確。”
多情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阿永道:“他為什么不會這樣做?”
木通道:“這是一件不通情理的事,殺了‘黑喇嘛’,對豫王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們雖然不知道以前在他身旁的黑衣人是誰,但我們知道,很多棘手和見不得人的事,就是‘黑喇嘛’幫他干的。
沒有了‘黑喇嘛’,豫王豈不是失去了依靠,他還怎么在江湖中任所欲為?”
阿永道:“沒有了張三,還有李四,沒有了李四,還有王二麻子,這世上誰離開誰都能過得很好。”
木通搖搖頭道:“不對,還是不對,事有蹊蹺必有妖,這里面必有玄機。”
阿永道:“你難道不知道功高震主,財大招忌,太有用的人到最后都不討人歡迎。”
木通略有所思道道:“你說得有些道理。”
阿永道:“一條總是亂叫亂咬的惡狗,你隨時還要提防它咬你一口,你說,這樣的惡犬是不是特別讓人憎恨?”
木通道:“的確是,要是我攤上這事,我也一定會想方設法把它下鍋烹死。”
阿永道:“現在你明白了?”
多情道:“還不明白。”
阿永道:“你本來應該是個極精明的人才對。”
木通道:“我一直是個很笨的人,不過笨人有個好處,他至少不會不懂裝懂。”
阿永無奈道:“你還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木通道:“我始終不明白,豫王怎么可能輕易就殺死了‘黑喇嘛’,這簡直不可思議。”
阿永道:“他當然是在我們僵持不下的時候,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任何時候,最難防備的永遠是你很親近的人,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在他還沒有傷害你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或者還在幻想他們沒有理由要這樣。
莫名其妙的妒忌和仇恨往往是沒有理由的,如果一定要理由,這種理由就是你根本理解不了的理由。
多情仰面閉目,良久,說道:“聽起來就像是一個離奇的故事,卻又不得不讓我相信這是事實。”
阿永道:“世上很多事就是這樣,情理不通,意料之外。”
木通忽然笑道:“這真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
阿永道:“可這事對你并沒有好處。”
木通道:“誰說沒有,這不但是好事,還是天大的好事。”
阿永道:“是嗎?”
木通道:“‘黑喇嘛’一向是豫王最得力的影子,他要是死了,是不是還需要有人替他主持所有江湖中的事務,除了我們,他還會倚仗誰?”
阿永道:“你好像忘了我剛才說得話。”
多情道:“刀劍是謂兇器,可它永遠也離不了;再多的財富也帶不進棺材,可從來也沒有人嫌少。危險處處都在,誘惑誰也不能抗拒。”
阿永淡淡道:“那我只好恭喜你們有了好前途。”
多情道:“但這些還需要個前提。”
阿永道:“哦。”
多情道:“用你的命做鋪墊,你說是不是會更好一些?”
阿永道:“這件事可能有些難辦。”
木通道:“不去試一試,總是讓人有些心癢,試過之后或許就不會有遺憾。”
語音未落,多情和木通同時出手。
“快刀”果然是江湖中罕見的刀客,出刀無形,疾如流星,一刀削出隱含了至少五種變化。
“鐵拳”的大拳頭聲勢驚人,一拳擊出隱隱有颶風悶雷之勢,絲毫不次于十年前名動武林的“神拳”丁魁。
阿永端坐在馬上,紋絲不動,看著停留在眼前五寸遠的“鐵拳”和“快刀”,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多情和木通兩人單腳站在馬背上,身體向前傾斜,攻擊的姿勢宛如定格在圖畫中的人。
多情道:“你想死?”
阿永笑道:“如果想死又何必要逃,如果沒有殺氣,又何必要躲。”
多情凌空從馬上掠出一丈,站立在地,說道:“騎馬趕路的人都有一個常識,兩匹好馬輪番使用,至少可以奔馳出三百里。”
阿永道:“你們不打算殺我了。”
木通道:“冒著危險殺一個對我們沒有威脅的人,這是蠢人才要干得事,幸好我們還不算蠢。
要想在江湖上混得長久一些,這樣的蠢事最好永遠也不要做,有些事不做,也許你會后悔,如果做了,你一定會后悔。
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人,但必定有制作后悔藥的人。”
說完他雙腳在馬背上一蹬,身子如離弦之箭,射入道旁的密林里。
多情緊隨其后,眨眼間,兩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要在江湖上長久混,身手并不重要,但一定要識相,如果不識相,再好的靠山和身手也必定成為別人鄙視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