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青云說得一點都沒有錯,這的確是一個絕戰(zhàn)的好地方。
荒野無邊,平整,空遠(yuǎn),方圓數(shù)里沒有什么障礙物,絕戰(zhàn)的人即就打得天翻地覆也不會有絲毫地阻礙,這也意味著,若想要借助任何東西討巧都不可能。
一個地方算不算好,要看它用來做什么。
如果在這里生活,對多數(shù)人來說并不算是好地方,如果用它來演武,的確再合適不過了。
太陽的余暉頑強(qiáng)的溫暖著大地,可它無法溫暖即將到來的冰冷夜晚,也無法溫暖兩件冰冷的兵器。
有溫度的是人,他們是否可以讓各自的兵器變得溫暖起來?
“雪花劍”脫鞘而出,它仿佛在散發(fā)著雪花的涼意。
雪花雖然美麗,但它落在脖子上一定不會讓人覺著舒服。
阿永看著諸葛青云沉靜的臉和那把譽(yù)滿江湖的名劍,說道:“我想問你幾句話。”
“請講。”
阿永道:“你為什么要學(xué)劍?”
諸葛青云奇怪地看著阿永,說道:“你為何要問這個?”
阿永道:“好奇。”
諸葛青云道:“世上奇怪的事情很多,唯獨(dú)這件事一點也沒有意思。”
阿永道:“沒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你去琢磨,最后一定覺得很有意思。”
諸葛青云道:“你一定要知道?”
阿永道:“如果我死了,想問也不再有機(jī)會。”
諸葛青云看了阿永很久,忽然眼神有些暗淡,說道:“你一定要知道答案,我只能告訴你,我也不知道。”
阿永道:“你為什么不知道?”
這句看似毫無道理的話,卻讓諸葛青云有些震動。
他看著手里的名劍,良久,緩緩說道:“因為我從來不去想為什么要學(xué)劍。”
阿永道:“可你還是學(xué)了,而且學(xué)得出類拔萃。”
諸葛青云道:“那是因為我一生下來就身負(fù)學(xué)劍的使命,我除了學(xué)劍,什么也不能學(xué)。”
阿永道:“諸葛家應(yīng)該還有很多可以學(xué)得行業(yè)?”
諸葛青云道:“別人可以,我卻不行。”
阿永道:“為什么?”
諸葛青云道:“因為我第一次握劍的姿勢不對。”
阿永道:“什么地方不對。”
諸葛青云道:“別的兄弟握劍是直刺,而我不是。”
阿永道:“你不會是后刺吧?”
諸葛青云看著手里的劍,說道:“我第一次握著一柄長劍時,忽然很喜歡它嬌美的樣子,我忍不住把劍身貼在自己的臉上,感受著劍上冷絲絲的涼意,它就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阿永道:“老掌門看出了名堂?”
諸葛青云有些落寞,說道:“據(jù)他講,我天生和劍有宿緣,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練成無雙劍法。”
阿永道:“當(dāng)初他怎么會這樣肯定?”
諸葛青云道:“感覺,他的感覺。”
阿永嘆道:“老掌門的眼光的確很準(zhǔn)。”
諸葛青云道:“一個在劍上浸淫了幾十年的劍術(shù)名家,看一個人有沒有資質(zhì)練劍并不難,就像一個鐵匠,你給他一大堆鐵坯塊,他只要撥弄幾下就知道,哪一塊可以鍛造出好兵器一樣。”
阿永道:“你也不負(fù)眾望,沒要到十年的功夫,就練成了諸葛家最高深的‘縹緲十三劍’?”
諸葛青云道:“九年十個月十五天三個時辰零三點。”
阿永嘆道:“你記得如此清楚,看來這是在你生命里最得意的一天。”
諸葛青云道:“你錯了,那是我痛苦剛剛開始的一天。”
阿永有些驚詫,說道:“做自己喜歡且擅長的事也會痛苦?”
諸葛青云道:“至少我是這樣。”
阿永道:“為什么?”
諸葛青云凝視著劍身,說道:“當(dāng)我感到無聊的時候,很想去做點有意思的事,可我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練劍,我什么也不會。”
阿永道:“不會不要緊,你可以去學(xué)呀。”
諸葛青云道:“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阿永道:“我不明白。”
諸葛青云道:“因為我又忽然發(fā)現(xiàn),除了劍,我對所有的事情都沒有興趣,甚至是女人。”
阿永道:“你真是一個讓人猜不透的人,世上絕沒有一個人像你一樣,只喜歡做一件事卻又討厭它。”
諸葛青云道:“這種矛盾讓我一日比一日痛苦。”
阿永道:“你難道沒有想過放棄這柄劍,找一些快樂的事做一做?”
諸葛青云道:“不能,絕不能。”
阿永道:“你舍不得身上的光環(huán)?”
諸葛青云道:“不是。諸葛世家所有的榮耀全都附加在我的這柄劍上。或許是這個武林世家人才太過凋零,沒有一個人可以肩負(fù)這個重任。
我如果放下這柄劍,武林中就會遺忘這個顯赫數(shù)百年的家族。永遠(yuǎn)緊握這柄劍既是希望,也是使命。”
江湖中的大宗派就是這樣,只有每一代生出杰出的人才,它才可以長盛不衰,受到敬重。
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退后也就代表著沉沒。
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一個活著的人的精神,就是那盞指路的明燈,沒有它的閃亮,后面跟著的人就會失去方向。
——很多時候,方向?qū)α耍悴灰欢ň湍艹晒Γ扇绻较蝈e了,你一定走不到想要到達(dá)的地方。
諸葛青云忽然說道:“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說。”
諸葛青云道:“你為什么要學(xué)武功?”
阿永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諸葛青云沒有什么兩樣,都很可憐,都是一樣的身不由己。
“我也不知道。”
他并沒有敷衍諸葛青云,除了這句話,他覺得實在找不出再好地答復(fù)。
諸葛青云道:“你為什么不知道?”
還是那句一字不差的話,可阿永的心境卻完全不同,他忽然想起了七叔,想起了練武的苦難日子。
可一身驕人的武功除了給他增加無休止的煩惱和殺戮,似乎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死亡時常卻和他擦肩而過,那種沉重的陰影時時在擠壓著他,讓他的肌肉和神經(jīng)極少有放松的時候。
想到死在自己面前的人,他的心在抽搐。
要是自己沒有出現(xiàn)在江湖中,那些本不該死的人,是否依舊可以看到這個美好的世界?
阿永撫摸著手里的“九連環(huán)”,看著蹲在不遠(yuǎn)處緊盯著諸葛青云的“飛狐”,長出一口氣,說道:“世上很多‘為什么’其實根本沒有答案,因為你沒有選擇,沒有選擇的時候,你只能順其自然。”
諸葛青云道:“看來你活得并不自在。”
阿永道:“和你一樣累。”
諸葛青云道:“只有死人才不累。”
阿永道:“我像不像死人?”
諸葛青云道:“死人就是死人,沒有像不像。”
阿永道:“你想把我變成死人?”
諸葛青云道:“不到最后,誰也不敢肯定。”
阿永道:“我們之間難道非要決出生死?”
諸葛青云道:“一定。”
阿永道:“為什么?”
諸葛青云道:“因為我們遇見了,這既是緣分,也是死結(jié)。”
阿永道:“為什么是死結(jié)?”
諸葛青云道:“因為它是心結(jié)。心結(jié)是沒有辦法自己解開的,只有別人才可以。”
阿永苦笑道:“我就是這個人?”
諸葛青云沒有再說話,斜斜揚(yáng)起了他的劍。
“雪花劍”在夕陽下閃著橘紅色的光暈,諸葛青云整個人好似忽然隱入了這片光暈里。
劍在人中,人在劍中,諸葛青云似乎已和天地融為一體。
這才是最高深的劍法,這才是諸葛世家極難練成的“縹緲十三劍”!
橘黃色的光暈忽然擴(kuò)散開來,茫茫無際,飄飄渺渺,似風(fēng),似云。
在這片虛幻之中,有寒光在閃動,光點萬千,絕少有人能預(yù)測這些閃爍的光點將要射向何處。
它們或許只是幻覺,也或許每一個光點都是真實的存在,但你一定要相信,只要它們落在人體的每一個地方,都會讓你的肢體受到重創(chuàng)甚至死亡。
阿永的身體如輕煙一樣四處游走,躲避著諸葛青云凌厲的鋒芒。
忽然,光點消失不見了,只有一縷寒光射向他左胸。
雖然只是一點寒光,可它卻封死了阿永所有的退路,如一柄魔劍,吸附著他的魂魄,讓他身不由己地停止了所有的動作,迫使他硬接那挾天地之威的一劍。
阿永的心突然收緊,他蘊(yùn)藉了全身的功力,終于發(fā)出了握在手里的“九連環(huán)。
生死存亡就在一瞬之間,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擊是否可以化解這要命的一劍。
九個圓環(huán)猶如突然伸展出的鐵鏈,試圖裹挾住那致人死命的奪魂一劍。
劍在鳴,環(huán)在嘯。
生死榮辱就在這石破天驚的一瞬!
勝的一方將在武林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敗的一方也許會落寞江湖。
人在落魄的時候,走向輝煌叫努力,在輝煌的時候,走向落魄叫失敗。
前者樂于接受,后者往往接受不了這種巨大的落差,這種反差有時是致命的。
每個人都向往勝利,可是他們卻忽略了一點,在勝利的光輝中,失敗也摻雜在其中,可誰又愿意去想那些不愉快?
至少,諸葛青云此時的信心是堅定無比的。
他忽然輕嘯一聲,長劍如落花般飛揚(yáng)。
“嗡嗡”的聲響不絕。諸葛青云的劍神奇地刺入圓環(huán)之中,劍身斜橫,身體原地飛旋,化解那圓環(huán)傳出的綿綿之力。
天地仿佛突然靜了。
諸葛青云的長劍擎天柱般指向上空,劍刃殘鈍,猶如一柄鐵尺。阿永發(fā)出的圓環(huán)堆壘在長劍的吞口上,層層疊疊,就像勒在一個人脖子上的繩索。
諸葛青云看著手中的長劍,眼里神采閃爍。
他似乎勝利了,過程雖然短暫,但意義卻非凡。
諸葛世家,武林中不敗的神話。
突然,半空中有圓圓的黑影一閃,擊向諸葛青云的劍尖。“叮!”的一聲脆響,就像麻花忽然被折斷。
長劍少了一點。
是劍尖,“雪花劍”的劍尖!
長劍上只有八個圓環(huán),擊斷劍尖的就是那少掉的一個。這個擊斷劍尖的圓環(huán)要是擊在額頭上,它會怎樣?
諸葛青云明亮的眼神忽然變得沒有一絲神采,臉上的汗珠忽然冒了出來,一直留在了脖子里。
他呆呆看著那柄缺了劍尖的長劍,眼神空洞,全身的精氣神似被抽空一般,只有那黑色的劍穗還在微風(fēng)中飄動。
落日掙扎了最后一抹亮光,極不情愿地沉沒了下去,陰渾渾的夜色讓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飛狐”歡快地竄上了阿永的肩頭,賊溜溜的眼睛盯著諸葛青云失魂落魄的模樣。
它撲閃著小耳朵,“嘰吱”叫著,就似嘲弄一般。
壯實的店家,抱著臂膀,斜倚在門邊,好奇地看著遠(yuǎn)處的阿永和諸葛青云。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掀開羊皮簾子,疾步走了進(jìn)去。
沒一會,一只鷂鷹就從屋頂飛向了遠(yuǎn)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