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慢慢地偏過頭頂,草原上的風漸漸大了起來,吹亂了所有人的頭發,也徹底攪亂了他們的心。
低低私語變成了大聲地討論,整齊劃一的隊伍也凌亂不堪,斷斷續續的鼓聲變得無力。
人心若是散亂,這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秦無欲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他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水,忍不住伸手擦了一把。
天并不冷,他身上也并不熱,可他現在懷里似乎揣著一個火爐子。
天有不測的風,人有無妄的災。只要是想到不好的方面,再鎮靜的人也會亂了方寸。
鐵豹比不得秦無欲,他原地打轉,眼里有了絲絲的懼意。
他實在忍不住了,對秦無欲大聲道:“師叔,你一定要進去看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興許堡主有要事耽誤了時辰,說不定她會留下書信啥的,你還是進去看看再說,不然弟子們心里沒底?!?/p>
秦無欲搖頭道:“這是‘天狼堡’的禁地,除了堡主本身,誰都不能擅自踏入一步,你難道不曉得?”
鐵豹急聲道:“所有的弟子當然知道,可事有不同,今天不比往日,要是沒有個準消息,弟子們怎會安心?
你就委屈進去看看,或許里面有堡主的留言,若是上面有緊急的事務,豈不是誤了堡主的大事?”
秦無欲盯著神殿的門,沉吟良久,嘆了口氣道:“罷了,我就進去看看吧,日后要是堡主怪罪,我自己領罪好了,免得眾弟子擔憂慌亂?!?/p>
說完,他挺起胸膛,緩步走了進去。
眾弟子齊齊看他走進了神殿,都忍不住松了口氣。
沒過一會,秦無欲就從神殿里走了出來。
他的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緊張,只有些許的失落。
眾弟子都圍攏過了,用詢問得目光看著他。
秦無欲看著眾人道:“今天地祭奠取消?!?/p>
取消祭奠?怎么會這樣?這可是破天荒地的事情。
據說唯一一次取消大祭是上上一代堡主的事了,那還是因為恰巧那天上上一代堡主亡故的緣由,今天堡主莫非遇到了天大的事情?
到底有什么事情?所有人一臉茫然,心里總覺得不踏實,可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擔心些什么!
鐵豹看著秦無欲道:“這是堡主說的?”
秦無欲道:“是。”
“堡主既然在,她為什么不出來?”
“她不能出來。”
“為什么?”
“因為她不在?!?/p>
“她怎么會不在?”
“我也想知道。”
“她總得有個理由吧?”
“她有?!?/p>
“在哪?”
“寫在紙上?!?/p>
“莫非堡主真有手書留言?”
“你猜得不錯?!?/p>
秦無欲拿出一張小小的箋紙,展給他看。
上面只有一句話:祭奠取消,各隨自便,個中緣故,日后詳述。
纖細挺拔,這的確是杜三娘的手筆。
盡管大家心中充滿了不解疑惑,可還是各自收拾行囊物品,默默地騎馬趕車離去。
沒要到多少時間,聚在神殿四周的人馬就走了個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堆堆的柴禾果皮。
剛剛還是人頭攢動的草原上又恢復了空落平靜,只剩下那沉寂莊穆的神殿。
神殿的門又關上了,天狼也不見了,它是不是又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地方?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阿永和陽角一直站著沒動。
陽角眼神發呆,癡癡地望著神殿的門,好像那里一直都有未曾離去的仙女。
阿永也在看著那道門,他似乎想看透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他臉上毫無表情。
一個臉上常有笑容的人,一旦他不笑的時候,大多都是在思考一件極其困惑的事,或是在做很重要的決定。
草原的夜晚很黑,很冷,陽角的心更冷,更迷惘。
他著魔般來回走動,嘴里只念著一句話:她到底有什么事?
杜三娘到底有什么事?沒有人猜得出來。
對其他人而言,這僅僅是一個小小的疑問,可對陽角卻是壓在心頭的巨石。
——這個世上,人與人最珍貴的的莫過于牽掛。
它雖然只是一句話,一個眼神或是一句念叨,可你怎能體會到他心里那時刻放不下的憂心。
對你笑得人很多,為你牽腸掛肚的也許只有一個。
阿永并不關心杜三娘為何沒有現身,他只對神殿有興趣。
這座神秘的殿宇它為什么會是禁地?它到底在禁止著什么?
如果它并不特殊,可為什么不許任何人進入?它想要隱藏什么?難道這只是因為一種權威?
想要知道答案看似很困難,可也很簡單,簡單到他只需要走入那扇門,所有的疑惑也許就會揭曉。
這件看似簡單的事情至今卻沒有一個人敢去嘗試,因為他若踏進里面一步,想要活著出來幾乎就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至少陽角決不允許他活著。
世上很多事就是這樣,看似復雜的事,你只要看穿了其實根本就不是個事。
而很多看似簡單的事,當你要去做時,卻驚奇地發現,它實施的可能性很小。
不管是簡單的還是復雜的,它的實質永遠只有一個:人的想法。
雙方的想法若是達成一致,不管是簡單或是復雜,他們都能夠無縫融合。
阿永看著失魂落魄的陽角,忽然說道:“杜三娘也許已死了。”
陽角茫然看著阿永,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
阿永提高聲音重復說道:“杜三娘也許已死了?!?/p>
陽角愣了片刻,忽然大叫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阿永又把聲音提高了些,說道:“我說杜三娘說不定已經死了?!?/p>
陽角眼睛里忽然射出了兇光,他突然閃電般出手,抓住了阿永的肩頭,瘋狂地吼道:“你胡說,你胡說,你要再敢詛咒三娘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他長又粗的五指比禿鷲的爪子還狠還利,幾乎就抓進了阿永的肉里。
阿永憐惜地看著陽角幾乎突出的眼珠,冷冷道:“我已經說了三遍,你不會沒聽見?!?/p>
陽角狂叫道:“不可能,堡主武功蓋世,機智多謀,她怎么會死?有誰能殺死她?”
阿永道:“你怎么會這樣肯定?”
“因為我是陽角?!?/p>
阿永道:“你是塞北第一高手陽角沒錯,可你并沒有時時呆在她的身邊。”
“我是沒有在三娘的身邊,可還有師叔,還有‘天狼十八騎’,還有‘天狼堡’數以千計的強壯弟子,有誰敢打‘天狼堡’的主意,有誰又敢對堡主存有不軌之心?”
阿永道:“你說得都對,可還有一點錯了?!?/p>
“哪一點?”
阿永道:“他們都沒有在堡主的身邊。一個孤身一人的女人,不管她如何聰明,武功多么高強,可總有疏忽打盹的時候,你難道不知道,良馬都有失蹄,雄鷹也會疲憊的諺語?!?/p>
陽角使勁搖著阿永的肩膀,眼里好像要噴出火,大叫道:“你這是什么狗屁道理,人能和畜生比嗎?”
阿永嘆了口氣道:“人當然不能和畜生比,人只能和人比。”
“比什么?”
阿永道:“比誰比誰更壞,比誰比誰更卑鄙。通常情況下,倒霉的總是沒有陷害他的人壞,他如果足夠壞,也就不會倒霉。”
陽角眼里的火苗更旺了,他惡狠狠道:“你是在說三娘不夠壞?”
阿永道:“三娘當然不是壞人,可這世上心眼壞了的人并不少。”
陽角道:“你能知道他們是誰?”
阿永道:“我不知道。”
陽角道:“你既然不知道,為何這樣肯定?”
阿永道:“既然杜三娘安然無恙,你的眼里為何有不安和懼怕?”
陽角承認,他的確心里很害怕,至于為何害怕,他不知道。
他的心里也許有那種不應該的想法,只是他一直努力在用僥幸說服自己。
但他明白,杜三娘的突然消失一定非同尋常,至于問題在哪里,他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
阿永道:“你一定要相信一句話?!?/p>
陽角道:“什么話?”
阿永道:“最容易傷害你的人,一定是你想不到的人,而這個人一定離你最近。”
陽角更憤怒了,說道:“你在說這件事和‘天狼堡’的弟子有關?!?/p>
阿永道:“沒有。”
陽角道:“我當然知道不會有。”
阿永道:“可是和你師叔有關?!?/p>
陽角臉上滿是冷笑,說道:“我師傅和師叔情同手足,即使有關,也絕不會是你說得那一種。”
阿永看著陽角,忽然笑道:“我說得哪一種?”
陽角頓時氣結,說不出話來。
阿永道:“既然連你都有那種擔憂,那我們要好好琢磨這件事?!?/p>
陽角道:“怎么琢磨?”
阿永道:“首先要弄清楚,秦無欲進到神殿都干了什么?!?/p>
陽角道:“你又不是瞎子,難道沒有看清楚?”
阿永道:“我非但不瞎,耳朵還很好?!?/p>
陽角道:“既然你看得清,聽得明,就應該知道這是一句多余的話。”
阿永道:“可那都是秦無欲一個人說得、做得,誰又能證明那都是真的?”
陽角道:“堡主的手令你總不會說是假的吧?”
阿永道:“誰又能證明那張手令是真的?”
陽角道“‘天狼十八騎’可以證明,他們都是堡主的死士,手令真假他們不會看不出來。”
阿永道:“模仿一個人的字體并不是難事,這根本就不能證明什么?!?/p>
陽角道:“你是在說師叔嗎?”
阿永道:“除了他還有誰?”
陽角道:“憑什么?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阿永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覺他的眼睛有問題?!?/p>
陽角道:“什么問題?”
阿永道:“作為一個輩分最高的長者,遇到這樣奇怪的事,他應該比誰都擔憂焦慮。
可是他的眼神卻很平靜,甚至有一種空落落的寂寞感,這讓人很不理解。
除非他已經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否則他怎么會有那種異樣的眼神?
一個人可以裝扮自己的模樣,也可以掩飾臉上的表情,可他無法掩蓋從眼睛里透出的訊息。
當然,你如果不去刻意觀察,你是不會有那種感覺?!?/p>
陽角咬牙說道:“我不相信你的鬼話。‘天狼堡’從上到下忠心敬服堡主,相親相愛,各自的利益互不侵犯,誰又會做那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多少年了,‘天狼堡’的弟子都沒有互相起過殺戮,更何況針對堡主?”
阿永道:“天上沒有不變得云,世上少有不變得人。你看得出春夏秋冬,也看得見滄海桑田,可唯一看不出的就是每個人心里的變化。
一個好的想法能造福他人,一個壞地想法能毀滅他人,但他沒有付諸行動,你怎么能看出來?等他做出來,你又不相信,這豈不難辦?”
陽角道:“不管你怎么說,我都不會相信。”
阿永道:“我的話你可以不信,可你必須相信一個事實,那就是杜三娘現在究竟怎樣,只有你能找出真相。
興許她現在正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經受著痛苦折磨,她多么渴望有人去救助她,而只有你才是真正關心她的人?!?/p>
這是一句要命的話,它要的簡直就是陽角的命。
他神情激動,身體在哆嗦,緊緊握著“趕羊鞭”的手青筋暴起,目光比餓狼還兇惡,還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