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那一朵淡淡的烏云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黑,它剛才還在天邊,轉眼就壓在了所有人的頭頂,如一塊黑色的巨石將要砸落下來。
喊殺聲、慘叫聲、馬嘶聲,充斥在天地間,所有人眼睛里看到的全都是砍殺過來的鋒利兵刃。
陽角的眼睛紅了,他再也顧不得“天狼十八騎”亡命地追殺,大吼一聲,“趕羊鞭”終于出手了。
精鋼打造的竿身,“千年龍筋藤”制作的鞭梢,軟硬兼施,既可以做長槍用,也可以當棍使,長長的鞭稍又是一條凌厲的軟鞭。
一個人在殺人的時候,他的心中已沒有了善惡,有的只是強烈的情緒和維護自己利益的念頭。
殺人是需要情緒的,殺人更是需要理由的。
一個人只要具備了情緒和理由,他的心里才不會有顧忌,生命在他眼里也只是一個個障礙罷了。
陽角并不是一個喜歡殺人的人,可現在,他的情緒和理由都有了充分的包容,所以他沒有了絲毫的憐憫與猶豫。
獨特的兵器,殺人的時候也與眾不同!
他在馬叢中縱跳騰挪,肆意揮鞭。
鬼影般的鞭稍只要纏住蘇爾木人的脖子,那顆剛剛還靈活轉動得頭顱就高高飛上了天,鮮血就會從他們無頭的脖腔中噴涌而出,濺起一尺多高。
這樣的死法在嘈雜的馬群中若是十個八個,那也許并不讓人恐怖,可若是五六十個這樣的人,五六十個這樣的死法,其他的人一定驚駭。
此時,陽角就用這樣近乎魔鬼的手法殺了五六十人!
他身邊圍住的人漸漸少了,血糊糊的人頭在馬蹄下滾動,熱乎乎的鮮血凝固成的深紫色血塊,散落得到處都是。
無頭的尸體掛在馬上,仰臥在草叢里,蜷縮在塵土中。這樣的場面,拼殺得人只要停下來仔細看看,都會震撼,戰栗!
殘酷的場景,惡魔一樣的人!
忽然,廝殺的戰場靜止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看著近乎瘋狂的陽角,都在驚懼地看著一具具駭人的尸體!
死的全都是蘇爾木部落的人,他們全都看清楚了,除了驚懼,還有憤怒與更濃烈的仇恨。
死亡激起的仇恨!
目標,陽角!
蘇爾木部落的所有殘余力量突然一起轉移了目標,他們怒吼著向陽角沖殺過來。
不止是他們,還有“天狼十八騎”,他們竟然也不約而同殺向陽角。
在他們的心中,陽角是勾結外人的敗類,至于他殺得是什么人,“天狼堡”的弟子根本不會去想,殺死陽角似乎比對付敵人更重要。
——很多時候,我們對背叛者的恨意往往要比外人強烈。
敵人固然可恨,那是在我們的預期之中,背叛者更可恨,那是在我們的預判之外。對于突然出現的意外,每個人的反應當然格外激烈。
陽角沒有想到這個突兀地變化,阿永更是驚愕莫名。
洶涌而至的馬群再一次把他們淹沒。
陽角的心已冰冷,在這樣危急的時候,他的兄弟和朋友竟然并不和他同仇敵愾,反而和敵人聯手對付自己,這讓他徹底喪失了拼命的勇氣。
阿永劈落向他擲過來三支標槍,抓住陽角的肩膀,大聲說道:“逃吧,等到體力不支的時候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陽角木然道:“往哪逃?”
阿永道:“天涯?!?/p>
陽角道:“天涯在什么地方?”
阿永道:“在心里?!?/p>
陽角道:“心里?”
阿永道:“只要你不想死,哪里都是天涯?!?/p>
陽角道:“對于我,天涯就在這里,這里就是天涯?!?/p>
他的語聲充滿了蒼涼的悲哀。
這里的天空,這里的土地,這里的酸奶熱餅,這里他熟稔的人,還有朦朦朧朧愛著的杜三娘,所有的一切全都漸漸離他遠去。
這些都是他的魂,都是他的夢,都是他的希望,失去了這些,他還能到哪里去?
阿永道:“你想死?”
陽角道:“我不想死,可我的兄弟尊長要我死,我還能怎么樣?”
阿永道:“他們要你死是因為,你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父母都會痛恨兒女的不爭氣,何況是他人,只要活著就有澄清的機會。”
陽角道:“不可能了,害我的人他不會說出來,不害我的人毫不知情,他們有理由殺我,我卻不能殺他們,這本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p>
世上所有的死結只有一種,那就是怨恨,這種結在心里,你若不用心,怎能解得開?
阿永道:“道理要人講,武功需人教,真相也是要你找尋到并說出來,這些并不是為你自己,而是為了‘天狼堡’。
活下來吧,這是你必須做的,沒有人可以代替。”
陽角長嘆道:“想活下來哪有那么容易,兩條腿怎么比得上幾百條腿快?”
阿永道:“那也得看是什么腿,瘸腿斷腿他總比不上我們的好腿。”
陽角道:“你要下重手?”
阿永道:“你有意見?”
陽角道:“我不希望你和他們結下冤仇。”
阿永道:“我也不希望,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他忽然拔起,揮掌打落向他們舉刀惡狠狠沖過來的兩個人,反手抓住兩匹馬的嚼環,塞到陽角的手里,眨眼間就從脖子上摘下“九連環”,提神凝氣,雙手發出。
阿永發出的“九連環”就像一把把斬馬刀,在奔騰的馬蹄下來回飛旋,一匹匹健馬慘嘶著撲倒在地,每匹馬的左腿都被生生擊碎。
阿永和陽角趁機跳上了身旁的馬背,雙腿一夾,逃遁而去。
足足跑了三個時辰,他們才總算擺脫了后面地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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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黑了。
對于落魄的人,一天就顯得分外短。
那是因為在白天里,尋找食物和住所都比較容易,而在黑夜里,這些都變得十分困難。
阿永看著黑漆漆的空曠草原,嘆了口氣道:“現在要是有一條烤羊腿,一壺酒,再有一張軟軟的床,再多的煩惱都會忘記?!?/p>
陽角道:“吃飽喝足了當真就沒有煩惱?”
“一定有?!卑⒂赖溃俺燥柫四阆胫鵁?,餓著肚子你馬上就有煩惱?!?/p>
陽角道:“你有什么煩惱?”
阿永道:“你的煩惱就是我的煩惱?!?/p>
陽角道:“我是我,你是你,我的不是你的,你的也不是我的?!?/p>
阿永苦笑道:“可現在不一樣了。”
陽角道:“有什么不一樣?”
阿永道:“我們現在都是被追趕得獵物,在獵人的眼里,不管什么獵物都是他們獵殺得對象?!?/p>
陽角閉緊了嘴,他的眼里滿是哀傷。
昔日的兄弟成了仇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卻成了他的生死朋友,世事的變化竟如此之快,讓他懷疑這一切都是夢境。
現在該怎么辦?他不知道,陽角的心就像此時的草原大地,黑黑沉沉,空空蕩蕩。
往日騎馬馳騁,橫行無敵,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現在,他感覺自己就是大地上的一粒塵土,渺小空妄,只要有大風刮過,它就會被掩埋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阿永說得沒錯,吃飽了你會想著煩惱,饑餓的時候你馬上就有煩惱。
他們已經足有二十個時辰沒有吃過東西了,再不找點東西吃,只怕他連煩惱的力氣都沒有了。
從小生活在這里的陽角,他沒享多少福,吃得苦頭卻不少,在荒野之中找食物對他并不是一件難事,何況他還有一種追蹤野獸的特殊本領。
他只是到遠處的草叢里窩了一會,就抓了兩只肥大的野兔。
常在江湖上走動的人,身上必備兩樣東西,那就是火鐮和鹽巴,阿永的身上自然少不了。
荒野。
紅紅的火苗。
圍著火堆的兩個人。
兩匹站立在旁邊的烈馬。
烤炙在火架上、“吱吱”冒著油、散發著香味的兔肉。
阿永細心地翻烤著鮮嫩的兔肉,心里愉快極了。有了能填肚子且看上去還不錯的食物,的確讓人郁悶的心情開朗很多。
煩惱讓人不開心,肚子餓就會讓人很不開心,要解決煩惱,就得讓自己的肚子舒服,只有讓自己的肚子舒服了,你才有精神想那些煩惱的事。
現在,阿永吃飽了,他就有精神重新想一想那些讓人傷腦筋的事了。
他用一根樹枝,把火撥旺了些,看著陽角,嚴肅地說道:“你的武功是不是很高?!?/p>
這是個很讓人為難的問題。
若說不好,那就是對自己成績的否認,若說好呢,要拿什么來證明?
陽角低著頭,慢慢說道:“你想說什么?”
阿永道:“我想說得是,你的武功比起秦無欲如何?”
他們從沒有比試過,但秦無欲是杜三娘的師兄,陽角的武功主要出自杜三娘,只要在兩者之間進行類比,這個問題自然就有了答案。
阿永道:“那么問題來了,既然秦無欲的武功不低于你或是僅次于你,為什么你一出手,而且還是正面出手,秦無欲怎會毫無還手之力,輕易就會被你斷了一臂?”
這是個很重要但幾乎被所有人忽略的細節。
陽角倏然抬起頭,眼里精芒一閃,說道:“真要是交手,短時間我未必能勝他?!?/p>
阿永道:“可你還是勝了,當著‘天狼堡’弟子的面,生生斷了他一臂。”
陽角的臉色又變得很難看。
沒有人相信他們的師叔會殺害杜三娘,但他們卻親眼見證了陽角重傷了他們的師叔。
世上所有的事都是這樣,聽說過一百遍也沒有親眼看見一次讓人信服,再能說會道的人也無法顛覆別人親眼看到的事實。
阿永接著說道:“想讓別人痛恨一個人,最好是讓這個人當著很多人的面做出讓人痛恨的事。
這種讓人痛恨的事一旦當面做了,就再也沒有解釋的余地,也不會有人再聽你的解釋?!?/p>
陽角啞聲道:“他難道是故意的?”
阿永道:“去掉‘難道’就是答案?!?/p>
陽角道:“他愿意付出這么慘重的代價?”
阿永道:“一心置你死地的人,什么代價在他眼里僅僅是計劃中的一個環節?!?/p>
陽角道:“如果我拿三娘的尸體出來會怎樣?”
阿永道:“不怎樣?!?/p>
陽角道:“這樣的證據難道不能說明什么?”
阿永道:“每個人的腦子都不笨,過于異常的事情都不免引起有心人的疑惑,何況‘天狼堡’有數千弟子,這里面一樣有很聰明的人。
秦無欲要想做得滴水不漏必須一步一步來,水到渠成,花開花落,這樣才不會讓人懷疑?!?/p>
這種歹毒縝密的謀劃,只要仔細想想,就會讓人不由心生寒意。
陽角忽然道:“三娘的尸體為何消失了,那么短的時間它會到哪里去?”
阿永看著漫漫的黑夜,良久,說道:“要做到這些,秦無欲就必須有幫手,找出這個人才是關鍵?!?/p>
陽角道:“怎么找?”
阿永道:“慢慢找?!?/p>
慢慢找得意思就是,不但要有好耐心,還要有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