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述選擇在此時做第一次攤牌，是與韓意松事先商量過的。借著詩會上抖的威風(fēng)，僅在此時，黎述才有與范禮平等對話的權(quán)利，這是最好的時機，也是唯一的時機。

范禮年過七十，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眼睛在兩人身上一掃，便猜到了全部真相。韓意松也不裝傻，與黎述并肩站著，雙膝下跪，說道：“師傅剛才問我事情辦的怎么樣，我回答容徒兒日后再稟。徒兒說的日后，就此現(xiàn)在。”

此時韓意松汗流浹背，不敢與師傅對視。場間依舊他最緊張。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韓意松瞞著自己師傅，幫助外人，這總是不爭的事實。這種行為，說輕了，是胳膊肘向外拐，說重了，就是背叛。韓意松知道一定會出現(xiàn)這樣的后果，依舊義無反顧。

放在一般的組織內(nèi)，這是不能含混過去的大問題，但在范禮這兒則不同。范禮不是說一不二的幫派幫主，也不是包辦一切的大家族家長。他是蟄伏在野的政治家，期待有朝一日能再入朝堂，手握重權(quán)，一展胸中丘壑。而政治家，最需要的不是無條件執(zhí)行命令的仆人，而是有手段有能力，能獨當(dāng)一面的合伙人，而這樣的人，恰好都很有野心。

此時韓意松的行為，清楚明白的告訴范禮，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他要提一提自己的身價，不再是一個忠誠而少用的徒弟了。

范禮準(zhǔn)備給韓意松最后一次選擇的機會，這決定了他以后對待這個關(guān)門弟子的方式：“意松啊，你是想給師傅一個驚喜，還是想好了？”

韓意松斬釘截鐵：“徒兒深思熟慮，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負責(zé)?！?/p>

于政治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兩點：一為守底線，二為肯妥協(xié)。韓意松做的事性質(zhì)雖壞，但情節(jié)很輕，離底線還有十萬八千里，范禮自然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妥協(xié)。

處理完家事，韓意松也站了起來。但還是輪不到黎述。黎述此時氣場最強，最想談，所以范禮便最不想談。像黎述這樣攜氣勢而來，最好晾一晾，等挫了銳氣，談判桌上才好伸手討價。更何況范禮根本就不想上談判桌。

范禮要走，隨時能走，無人能攔。黎述氣勢雖盛，但天時地利人和中只占了天時一項，只是紙老虎。

但人才難得，一闋江城子勾起了他的饞蟲，作者就在眼前，便用韓意松搪塞自己的話搪塞黎述：“今日花燈詩會，雅事，不談國事，只談詩詞?！?/p>

黎述皺眉，面對打不贏的流氓，他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將一肚子說辭吞進了肚子。不過這種情況并沒有出乎事先的預(yù)料，黎述果斷切換成planB。

“遵先生命，只談詩詞。學(xué)生早年間曾去過海邊，海邊有一座礁石，上面刻著一首四言詩殘篇。先生可想聽聽？”黎述說道。

范禮自然想聽，黎述不賣關(guān)子，背誦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先生以為如何？”

這是曹操的龜雖壽的前四聯(lián)。五十三歲的曹操東臨碣石，有感而發(fā)。他此時已是創(chuàng)下偌大基業(yè)的大佬，但依舊志在千里。范禮老頭兒已經(jīng)快七十了，不客氣的說，一事無成。但一手創(chuàng)立離社，暗中做出那么多準(zhǔn)備，又怎么會是壯心已已之人？

范禮聽了詩只剩下沉默。黎述不讓他沉默，問道：“學(xué)生有一事不解，不知道人應(yīng)當(dāng)學(xué)神龜騰蛇，還是學(xué)老驥烈士。”

范禮長出一口氣，嘆道：“后生可畏。”

黎述得理不饒人：“詩詞不過小道，國事，才是雅事。”

談話進入了黎述的節(jié)奏，范禮放棄了掙扎，說道：“說吧，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p>

黎述精神一振，繞了半天，終于進入了正題。蘇軾曹操兩位大佬一起上陣，才勉強獲得了一個平等對話的權(quán)力。接下來要說的話，都是準(zhǔn)備好了的。

“老公爵將爵位傳給了次女趙九歌，并留下了遺書手詔作為證據(jù)。白紙黑字，事情清楚明白。偽王趙九辯，不僅篡位奪權(quán)，更還想對其親妹妹斬盡殺絕。您幫助趙九辯，是為虎作倀，而如果幫助趙九歌，是大義所在。大義在我，自然一呼而百應(yīng)?！?/p>

這是講法理。雖然法理實際上并沒有太多用處，但嘴上說時一定要放在第一位，這是慣例。

“偽王趙九辯倒行逆施，現(xiàn)在民不聊生，罪魁禍?zhǔn)资勤w九辯本人，其次便是他的內(nèi)閣總理羅亞。羅亞對于趙九辯而言，亦師亦友，是左膀右臂，他地位穩(wěn)固，不可撼動。趙九歌公爵虛心納諫，愿意廣聚人才，內(nèi)閣總理之位依然空缺，只待能者相助?！?/p>

這是講利害。點明范禮在趙九辯那里他不會受到重用，而在趙九歌這里，可以拿到內(nèi)閣的首席。至于民不聊生，并沒有什么民不聊生。此時這里正在舉辦花燈詩會，百姓高興得都快冒泡了。但睜眼說瞎話是外交家的本職技能，范禮不會拆穿。

“趙九歌是看著您的作品長大的。從識字起，她就開始讀您的文章。毫不夸張的說，您的政治思想塑造了她的世界觀。您的理想，在十幾年的潛移默化中，早已同樣成為了她的目標(biāo)。在公爵大人平日與我們的交流中，經(jīng)常大段大段的引用您的文章。這次派我前來，還特意默寫了您的綱領(lǐng)全文?？梢哉f，您就是公爵的精神導(dǎo)師。”

這是講感情。雖然黎述說的牙都快被酸倒了，但不能不說，不僅要說，還要說好。在趙九歌的計劃中，需要靠這一層來決一勝負。

三大點講完，黎述安靜的等范禮的反應(yīng)。范禮捋著胡子認真聽，這時嗯了一聲，說道：“有道理。”

韓意松在旁聽著，此時站出來，乘熱打鐵：“師傅，我與趙九歌見面時，她確實引用過您的論點，就是‘夫百姓者’那一大段，一字不差?！?/p>

然而蘇軾與曹操的影響力逐漸消退，范禮老頭兒終于拿回了自己的大腦。話聽了進去，但此時不能表態(tài)，便開始耍賴：“今天天色太晚，我年老，精力不行了。小友，讓意松帶你進離宮，先住下，我們以后再議?！?/p>

面對一個鐵了心要耍賴的老頭，動手又遠不是對手。黎述沒有第二個planB，只能悻悻的退下。但今日并非一無所獲，能當(dāng)面說完那一大段話，就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