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歌從夢中醒轉，揉了揉眼睛，發現黎述還在案前工作，一盞魔法燈亮著，勾畫出一個純黑色的剪影。

“黎述，你一晚上沒睡嗎？”趙九歌問道，剛起床，舌頭還黏在口腔里，話音有點膩膩的感覺。

“習慣了。想當年，每一次考試的前夜都是不眠夜?！崩枋霾仄鹨粋€哈欠，說道。

“我好像退燒了?！壁w九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摸了摸黎述的額頭。

“再吃兩天藥吧，鞏固一下。”黎述合上手中書，他的工作終于結束了，“一會兒我要出一趟遠門，找三個人，大約要三天左右才能回來?！?/p>

“你要去哪兒？”

黎述拿起桌上的一張便簽紙，念到：“宛縣甜梨村，賈志東。壺關縣鈴鐺村，陳偉龍。新寧縣郁南村，王曉輝?！?/p>

“誰？這都是誰？”這三個名字趙九歌聽都沒聽過。

“都是幾百年前的死人了。我要去找他們的后代，也許會有收獲?！崩枋鼋忉尩?。

這三個人名是從故紙堆里刨出來的，不是什么王侯將相，也不是什么才子佳人，只是普普通通的工匠而已。

要修建陵墓的防盜墓機關，能工巧匠多多益善，那一千人中，工匠的比例一定很高。第一遍翻閱縣志的時候，著眼于縣本身，看它發生過什么事情。第二遍翻閱縣志，重點是找人，從翻修祠堂的參與名冊里找，從搶修河堤的勇士嘉獎令里找，從大戶人家婚喪嫁娶的賓客名單里找。

秘密屠殺一千余人，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難點不在于屠殺，而在于秘密。

幾百年前，這座大墓修建了兩年整。這一千余人從開平十四年，到開平十六年都在這里服勞役。他們中有相當可觀的部分是工匠，識字，有見識。他們十有八九知道自己在建造什么，也不難從中窺見自己未來的命運，他們不會坐以待斃，一定會有所行動。

因為要秘密，所以初代秦大公動作一定不大，再加上這一千多人有所準備，黎述相信，失誤便成為了必然。如果說有一小批工匠能死里逃生，合情合理。

這一小批死里逃生的人中，有的會逃往別國，有的會流落他鄉，但也一定會有人因為安土重遷，回到原籍，提心吊膽的生活下去。這些人活了下來，而他們手上，掌握著墓穴機關的線索，這也許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秘密了，很有可能會將這個秘密一代代傳下去，直到現在。

黎述先初步篩出了一個大名單。名單上的人都是工匠，他們都在開平十四年之前出現過，開平十四至十六年間沒有記載，開平十六年之后重新出現。

接下來又只能靠猜。猜測的根據是心理畫像，兩個人的：初代秦大公，與僥幸逃命者。

初代秦大公要找人來做這種必死的工作，心里會傾向于找那些更疏遠的地方的工匠。于是劃去秦國核心領土上的所有縣城。防盜墓機關構造精密，太普通的工匠他一定不放心。于是劃去縣志上所有十四年之前沒參與過大型建筑設計的人。但也不能找那些太有名氣的，這類人失蹤不好交代。于是劃去所有在縣志上留名次數太多的人。

剩下的這一些人，是初代秦公可能找的目標。剩下一張畫像就很簡單了，僥幸逃生回到故鄉，一定心中惶惶不安，一定會少出頭，少做事，藏著躲著生活。直到時間慢慢過去，他們才會重新活躍起來，尤其以初代秦公死去的開平二十二年為界限。再劃去一堆人，最終只剩下紙上的這三人。

整個過程推測的比例太大，如果從嚴謹的角度看，這個結論沒有太大意義。但死馬當活馬醫，不妨一試，撞撞運氣。

“一定要去嗎？”趙九歌問道。

“一定要去?！崩枋鰶]有和趙九歌解釋，這事是對方先祖的污點，再加上自己沒有任何證據，一切全靠腦補，說多了不好。

“那好，帶上我?！壁w九歌說道，“這是命令。”

黎述沒有反對的理由，留她一個人陪著十幾具尸體，總歸感覺有些滲人。

再次穿過地道，從白頂房子里出來，只見前方不遠的柱子上拴著兩匹馬，是黎述從城郊馬市里帶回來的。一匹高大一些，毛色烏黑發亮，現在正刨泥玩兒。另一匹則是通體雪白，只在腿上有幾個斑點，漂亮極了。

趙九歌當然會選那匹白馬。摸摸馬鼻子，再順著毛胡擼胡擼兩下，就算馴好了。只一個眼神，白馬就彎下前腿，認了新主人。趙九歌不用馬鐙，平地起跳，穩穩落在馬上，雙腿一夾，隨著一聲“駕”，白馬便跑了出去。黎述也沒落下，向黑馬亮了亮馬鞭，也跟了上去。

二人在大秦腹地縱馬狂奔。出了臨江城，向南方，是一片大平原。騎在馬上向遠方看，在目力看盡之前，不會有任何東西阻擋。和這里一比，巍峨的臨江雄城也顯得逼仄起來。

一直向南，向南，直到被一條大河阻擋了去路，趙九歌才勒住了馬。一路上聞著帶有青草香氣的風，趙九歌忘記了病痛，此時站在滔滔河水邊，她舉起馬鞭，向回一指。說道：“這片草場，為我大秦提供了無數戰馬，是我大秦強國之根。這條大河，為我大秦灌溉了兩岸無數肥沃田地，是我大秦立國之本。今天你都見過了，覺得如何？”

趙九歌仿佛恢復了往日的英氣，站在奔流不息的河水前，竟然有種“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的感覺。她不再脆弱，不在懦弱，被風一吹，吹走了病容，吹走了怏怏之氣。再次從發梢中散發出強烈的自信。

“我覺得很好。”黎述大聲回答。

此時卻見趙九歌的面色暗淡下來，垂著馬鞭，自言自語：“是啊，多好啊。只可惜……”

趙九歌又揚起頭，拍馬靠近黎述，說道：“順著這條河一直向下游，就是燕國。黎述，我們不去找你說的那三個死了幾百年的人了，我們去燕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