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不興走親戚出遠門。這一天想去誰家吃飯盡管去,有人去的那戶人家,不僅表明人緣好,還表示這一年,這家人丁興旺,五谷豐登。如果哪家沒人去吃,那就不僅僅是拉臉面的事,那意味著這家,一年里得不到神靈庇佑,做啥事都不順。
這一天還不能掃、倒垃圾。因此各家門前是紅彤彤一片,襯著大門紅紅的對聯和利是,看著就特別喜慶。
一大早,村子里是從所未有的熱鬧,大家見面就笑著互道新年好,有的人早飯就去別家吃了。大人寒暄說笑,小孩嬉鬧瘋跑,有的男娃兒就跑去別家門前,在那燃燒后留下的滿地紅紙中,尋找遺漏未燃的炮仗,找到一個就高興地呱呱大叫,不多時,就會突然傳來一兩聲短促炮響,比人放響屁的速度還要快,不等回過味來就沒了音兒。
年紀太大的老人一般是在家里曬太陽,年輕的到村里聚群結伴,就有那經常在外跑的,說起外面的一些奇聞異事,以及城里有錢人家住的房子,太太小姐的衣著打扮,出行必坐馬車坐轎子啦等等,讓村里這些最遠也就到過羅仁鎮,甚至沒走出過村外的人,聽得入了神兒。
常樂是村里唯一在彭城做生意的人,彭城那是啥地方?那可是彭北省最大的州城,也是最繁華的州城。理所當然地,常樂被村里的姑娘家小媳婦小伙子以及一些壯漢子給圍住,叫嚷著讓給多講講彭城的新鮮事兒。好兒也湊在常樂身邊聽這些熱鬧。
溫氏到常家閑聊,林氏及幾個村里媳婦也在,大家都是有孩子的娘,很快就聊到了一處去。
四兒、六兒招呼上阿旺和小樹,和村里幾個男娃兒,從村里耍到村外的田埂、田地,大呼小叫一番后,不知誰提議烤紅薯,立即就有數人響應,各自跑回家偷拿了幾只紅薯出來,家里沒紅薯的,就背著大人裝上一口袋稻谷,家中口糧緊,沒法拿的,就在地埂上先找柴葉起火堆,把小伙伴們拿出來的紅薯、稻谷,埋進火堆里。一群娃兒們圍著火堆,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比大人還歡快。
等到那稻谷在火堆里“噼里啪啦”作響,蹦跶得火灰紛飛,大家伙兒顧不上弄臟衣服和臉手,雀躍地拾起木棍,扒開一個口,把烤得膨脹裂口的稻谷一粒粒挑出來,剝去稻殼,拋進嘴里,松松脆脆,香香甜甜,這就是俗稱“爆米花”了。
阿旺吃了幾顆爆米花,將分到手的七八顆裝進口袋,恰好被對面的二崽子看見,忙說道:“阿旺,你不吃了?我還沒吃夠呢,你那給我吧。”邊說邊伸出手。
其他孩子齊刷刷地朝阿旺看過來。阿旺坦然道:“這是給我妹妹留的,妹妹還沒吃過爆米花。”
狗三不樂意了,瞪眼道:“那稻谷我家也有份,我都不拿給我妹吃,你什么都沒拿來,憑什么要勻多一份給你妹啊?你妹又沒幫撿柴生火。”
有三個孩子也跟著嚷嚷起來,紛紛說要么在這吃完,要么阿旺把七八顆爆米花分給大家吃,尤其是拿稻谷來的幾個,更應該多吃些。
這一吵,就跟炸了鍋似地,孩子們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阿旺漲紅了臉,他吃到爆米花的味道很香,就想著帶點回去給好兒嘗嘗,其他的沒想那么多,沒想到這七八顆爆米花引起別人不平。
小樹一看哥哥被別人攻擊,一把閃身站到阿旺跟前,睜著圓圓的眼睛,將狗三瞪回去,大聲說道:“狗三,不許你欺負我哥哥!”
狗三上前一步,抬袖擦把鼻涕水,粗聲道:“誰欺負你哥了?我說的不對嗎?在這吃不夠,那么貪心想拿走,你也從家里裝把稻谷出來啊。”
四兒看著一下吵亂的場面,還沒想出要怎么勸,狗三一把拉過他,揚著眉毛道,“四兒,這里頭你念書最多,你給評評理,是我有道理還是他有道理?”
“他有個屁道理啊?一個外鄉人,他和他弟都是小乞丐,坑蒙拐騙做的不少了都,樂叔就是被他們扮可憐給騙了,才帶回咱們村的。”起哄中的一個男娃兒,叫吉福的斜拉著眼神,一臉鄙視地說道。
這話一出,其他孩子先是驚愕,繼而更加哄亂起來,一個個拿嫌棄的目光看向阿旺和小樹,除了四兒和六兒沒動,靠近站的幾個娃兒紛紛往后退躲,二崽子猶豫了下,也跟著后退了一步。
阿旺漲紅的臉頓時變得鐵青,他怒視吉福道:“你胡說!我們沒有騙人!我們沒有騙任何人!”
吉福理直氣壯地大聲說道:“我娘說,做賊心虛的人就是像你這樣的!你們有手有腳跑去做乞丐,不是坑蒙拐騙是什么?你們就是騙子!還是最臟最臭的騙子!”
“你才是騙子!你全家都是騙子!”小樹氣憤地上前一推吉福,吉福后退了一步,索性坐到地上,兩腳頓地,尖聲大叫:“打人啦!小騙子打人啦!外人欺負咱落日村啦!”
小樹嚇一跳,忙縮回手,辯解道:“你莫亂說,我沒有打人,我沒有打你。”
“吉福,別喊了,大家都別。。。”
四兒勸的話還沒說完,跟吉福常玩一起的狗三、黑七黒五兄弟倆,突然沖上去,揪住小樹就是幾個拳頭擂下去。
阿旺大怒,一腳踹向最近的黑五,黑五一下往后跌去。小樹雙手護住腦袋,左右躲閃往阿旺身邊靠攏,狗三是娃兒們里力氣最大的,他就像一頭小牛犢,手腳不夠長,瞅著準兒就用頭去撞阿旺的肚子。
“你們不要打了,大過年的別打了。”六兒想上去拉人,又怕拳腳無情,跺了跺腳,搖著手叫道,不過沒人理會他。
二崽子有點被嚇著了,呆呆地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四兒皺了皺眉頭,換上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阿旺對打架是富有經驗,一人敵三毫不畏縮,一雙拳頭捶擂砍,十指張開抓撓戳,再加小樹時不時幫忙偷襲下,一時片刻對方三人不敢近身,怕被扯壞衣服,撓破臉皮。
吉福狡猾地轉著眼珠,抓起兩顆土坷垃朝阿旺撒去,阿旺急忙雙手擋起,趁這空擋,黑五和黑七左右撲上,死抓他手臂不放,嘴里大叫:“狗三,快揍他!”
阿旺甩不開兩人,學著那些走江湖賣藝的動作,忽然借力騰起身體,雙腳一卯勁,左右開弓踢向黑五黑七。
“你使詐!不要臉!”小樹看見吉福小動作,也抓起土坷垃撒向吉福,吉福躲閃不及,下巴中一坨,胸前中一坨,他擦著嘴巴低頭一看,漂亮的新衣服出了個臟印子。嘴巴一張,眼淚啦啦地掉,爬起來沖向小樹,“你砸我?你還我新衣服,你還我新衣服!”
“小樹,快跑。”六兒忙過去一推小樹,讓他趕緊跑。吉福是小貨郎家的二孫子,仗著家里有點錢,平日里嬌氣不說,還動不動愛在他面前炫耀,拿了好吃的東西給他看,卻又不舍得分點兒,他對吉福就有些看不順眼。
“我不跑,我要幫哥哥!”小樹避開吉福的攻擊,想過去幫阿旺,可是吉福追得緊,小樹只好繞著田埂跑,吉福在后面追著罵,兩人從這塊田跑到另一塊田去,六兒對四兒說道:“哥,小樹跑的好快啊,吉福被拉下好大段了。”
四兒將視線收回來,投向地上滾成一團的四人,憂心地說道:“六兒,他們這么打下去,萬一流血了怎么辦?”
六兒道:“男人大丈夫,流點血算什么?我覺得阿旺好厲害,一敵三還不見輸。”
“我記得咱奶說了,新年第一天就見血,一年里頭刀光血煞不斷,會沒命的。”四兒說道,卻半點兒勸架的意思也沒有。
六兒張嘴正想說話,忽然吸吸鼻子,眼光掃向火堆,“哥,好像是紅薯的香氣?”
“埋的紅薯差不多熟了,去看看。”四兒帶著弟弟和二崽子,在火堆旁蹲下,用木棍挖出兩個烤焦皮的紅薯,更香的香氣在空氣中飄散開來。四兒在紅薯身上用指頭輕輕戳了戳,嘴角揚起,“軟了,一定熟了,六兒,二崽子,他們忙,咱不等了,先吃吧。”
“我就不信,打不趴你這外來的死小子。”狗三氣喘吁吁地說著,掄起拳頭落在阿旺背上,黑五被阿旺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哇哇大叫:“揍扁他。。。哎喲,痛死我了!”
狗三捶阿旺一拳,阿旺就捶下面的黑五一拳,忍著痛半點也不肯讓步。黑七忽然吸吸鼻子,一轉頭,看見四兒兄弟蹲在火堆旁吃烤紅薯,吃得噴香,眼睛立即瞪大,一把扔了剛撿到手的土坷垃,叫嚷著跑過去,“好啊你們,你們獨食,太過分了!”
一邊還回頭沖地上三人叫道:“五哥,狗三哥,別打了,他們就要把紅薯吃光了!”
黑五著急起來:“讓我起來,快讓我起來,我要吃烤紅薯。。。狗三快拉開他啊!”
狗三聞著烤紅薯的香味忍不住流口水,他抬袖子一擦,拉扯開阿旺,黑五哼哼著從地上爬起,吐著嘴里的稻草末,一手扶著腰,搭著狗三肩膀,急急向火堆走去。
這兩人比黑七狼狽多,頭發亂成窩,衣服扯得皺巴巴,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草末,還有好幾個明顯的鞋印子,狗三的扣子被扯掉一顆,和黑五臉上各被撓了道紅紅的抓痕。再看阿旺也沒好到哪去,衣服扯得脫線開花,里面的棉絮露出來,手背上破了點皮,見了丁點兒紅絲。
“阿旺,過來吃烤紅薯。”六兒向阿旺招呼著手,黑五立即惡狠狠道:“不許叫他吃!六兒,我們才是一個村子的,你叫他吃干啥?”
“鬼稀罕你那破紅薯!”阿旺狠狠瞪視黑五三人,轉身就走,他對破皮出血、身上發痛并不在意,卻無比心痛被扯壞的新衣裳,這可是娘整日整日地為他縫制的新衣服!
“小樹!快回來。”阿旺朝遠處大聲喊道。
小樹早就往回跑了,聽到哥哥的叫喚,他回頭看了眼,吉福被他遠遠地甩在后面,速度比蝸牛稍快點。他一路快跑,聞到空氣里的香氣,忍不住轉頭去看火堆那邊。
“小樹,我們回去。”阿旺拉住小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田埂地。
“留兩個給吉福。”狗三拿出兩個烤紅薯放一邊。四兒瞥眼三人,“三個打一個,我真替你們害臊,傳出去,讓人笑話咱落日村的男人是孬種。”
黑七悶頭吃,燙得呲牙咧嘴,黑五吃完手中的,悶聲道:“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
二崽子立即道:“我發誓我不說。”
狗三哼了哼,說道:“不說就不說,誰說出去,誰是河里那王八龜子!”
“我嘴巴最嚴密了。”六兒說著用手肘捅捅黑七,“黑七,你咋不說話?”
黑七伸手去拿下一個烤紅薯,“我聽我五哥的。”
“你們、你們都吃光烤紅薯了?你們、你們。。。”吉福上氣不接下氣跑回來,兩腿兒軟癱著坐到地上,這會也不管臟了新衣服,一看地上一堆紅薯皮,又氣又急就想掉眼淚。
狗三把留出的兩個挪到他腳跟前,又拿棍子往火堆里捅了捅,捅出兩個,全給他。黑五翻了個白眼,“這里誰貪吃也沒你吃得狠。”
吉福不理會黑五的話,分到四個烤紅薯,數量不少了,他擦擦紅眼睛,吃掉了兩個烤紅薯,忽然帶著戾氣說道:“兩個該死的混蛋,回去我就告我爹去,讓我爹打斷他們的狗腿!”
狗三等人一怔,黑五猶疑道:“吉福,咱三對一,沒贏也沒輸,不用告訴大人吧?”
狗三也道:“不就是打一架嗎?頂多咱不跟他玩兒。”
吉福無比委屈,憤懣道:“你們咋都幫著個外來人說話?你們看看我,這是我娘給我買的新衣服,是從宜城買回來的,你們看看這布,是最好最好的綿綢,這款式,是今年最新最新的,宜城里有錢人家都興這樣的衣服穿,我娘說這衣服可貴了。我這么好的衣服,就這么被那兩混蛋給糟蹋了!我不管,總之我就是要回去告我爹,讓我爹狠狠教訓他們!”
六兒挑挑眉毛,“吉福,你要跟大人說了,你就得變成河里那只王八龜子。”
吉福漲紅臉道:“六兒,你欺負人!”
四兒干咳兩聲,站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塵土,老成持重道:“吉福,你是男人么?”
“我當然是男人。”吉福一挺小胸脯,大聲說道,嘴邊沾著黃黃的紅薯肉,六兒看著看著,腦海里忽然現出妹妹拉的那坨黃金屎來。
四兒背著雙手,居高臨下看吉福道:“先生說,是男人,就得有所擔當。咱落日村的男人,跟個外鄉人干了一仗,甭管輸贏,咱不能動不動就搬老子出來,那會讓人瞧不起。打輸了,咱下次打贏他。何況咱沒輸是吧?”
狗三等人點點頭,的確沒輸,但也沒贏,這很沒面子,他們三個人對付人家一個哪!黑五卻想起阿旺那騰空的左右開弓,覺得那招挺厲害,如果能學會。。。
“可是,他。。。”吉福說了三個字,被四兒截過去,接著道,“吉福,你知道春兒最討厭什么樣的男人嗎?”
春兒的名字讓吉福眼睛瞬間亮了亮,迷惑道:“春兒最討厭誰?”
“春兒最討厭哭鼻子,沒擔當的男人。”四兒認真、嚴肅地說道。
吉福一怔,不吱聲。吃完了四個紅薯,才癟著嘴巴說道:“那我不告訴我爹。”哼,我告訴我娘!
“也不能告訴你娘。”四兒立即補充道。吉福的娘嘴巴可厲害了,村里連小孩都知道,沒事別惹小貨郎家的大兒媳,要被她罵上了,那是祖宗十八代都給刨出來罵。
吉福的眼淚又吧嗒往下掉。“春兒就在村中央耍。。。”四兒往村里方向看了看,又掃眼打架的幾個,“先去洗手,把衣服拍一拍,想好了回去該咋跟大人交代。”
“走,去河邊洗手。”黑五二話不說,領頭朝落日河方向走。黑七、吉福忙跟上去,狗三走最后,對四兒道:”四兒,你念書多,主意最多,幫我們想想怎么說唄。”
四兒笑瞇瞇道:“那是當然,我不幫你們,我幫誰啊?”
作者的話;這張字數比較多,我小時候在外婆家親眼看到一場打架,大體上是這樣,小孩干架不記仇,如果大人摻和,性質就變了,我們這有句俗話“惱雞惱到藤雞籮”也包含這樣的事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