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著,便來到了余家仙府。恭恭敬敬地遞了暮合宮的名帖,候在門旁。不一會兒,有兩列仙婢走出來對著暮汐行了禮,迎著她進了余家仙府。少年時候,她時常跟著自己的父親暮森仙君來這邊玩。幾百年來,景色倒沒有怎么變過。只是前院多了一只灑掃的小魚精,大概是她小時候見過的那個,他家池塘里最有靈氣的那個鯉魚修成的吧。想到這一層,她對著那只小魚精贊許地笑了一笑。
小魚精被她這一笑晃地塵心一陣動蕩,余家仙府除了女主人晚晴公主再沒有其他仙子,何況晚晴公主畢竟有著公主的威嚴,就算對著余言小主子,也拿足了天家的架勢,更別說會對小魚精這么一般溫柔一笑了。而且這位仙子,長得真是好看。
暮汐跟著領路的仙婢先去了晚晴公主那里,行了拜公主的禮,起身站好,又復委身下去行了拜長輩的禮,復又起身站好,行動有素的仙婢立刻準備好了椅子迎了上去請她坐下。晚晴公主這才放下手中的茶,帶著一臉笑意問她父親安好。這笑容也是一門學問,一定是長輩對著晚輩的慈愛,有權者對著臣下的憐愛溫柔。
暮汐小時就摸熟了她的路子,順勢答了,接過公主賜的茶,細細地品一口,停一兩下,再不著痕跡地稱贊這茶如何如何好。哄人開心這件事情上,暮汐很有一手。因為小時候比較頑皮,惹了暮森仙君氣得吹胡子瞪眼,暮汐就憑這巴巴兒甜的一張小嘴,每次都能免遭一頓家法。
成年之后雖自己立了府邸,但也經常回暮家仙府,哄一哄父親開心。所以晚晴公主不一會兒就被她哄得眉眼都笑開來,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刻鐘,晚晴公主待客也拿架子,一般不會超過一刻鐘就要說自己乏了。暮汐也不再留,拜了拜退出來,要去拜余琢仙君。
領路的小仙婢回道:“余琢仙君今日去宮中議事,還未歸來,若暮汐仙子不嫌棄,可在廳中稍后片刻。我家小主人余言仙君先過來陪仙子。”
暮汐趕緊開口,“不敢嫌棄,我本次前來正是找余言仙君的。”
仙婢又道:“正是了,余言仙君吩咐,若仙子不是正式拜會余家家主,可否移駕煮雨亭,余言仙君擺好了玲瓏局,茶爐上雨前尖兒正滾著,在等仙子品一品。”
暮汐心中納悶兒:煮雨亭立在他家池塘邊兒,我幼時喜歡蹲在那里看鯉魚,他卻也喜歡在那里下棋煮茶,看來我們兩個在審美上竟然還有那么一點有趣的相合之處,不過剛從他母親那里喝了一肚子茶,他又準備了一爐子茶,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想完這一番,暮汐對著那個等回復的仙婢說:“那有勞帶路了。”
說著是帶路,但是暮汐本就對這兒很熟,但也要拿著仙子的架子,不能像斗戰勝佛一般一個跟斗就翻過去。一小段路竟走出了倦意,等到了煮雨亭外面,望見亭子里一角青衣翻飛,不知怎的,暮汐心里那一點少年悸動竟然按捺不住,生生地走不動了。后面跟著的兩列仙婢也停下來,不知道這位暮汐仙子要做什么。
只見仙子迅速地扯了扯衣角,又攏了攏頭發。似是做什么重大決定一般,提了提氣,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對著正回頭的余言仙君拱了拱手,“余言仙君,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仙婢們心中一陣了然,仙子不愧是已經執掌暮合印的仙子,就算是對著同輩尚且沒有受印的小主子,也要整理儀容,禮數周全。
余言回頭時候正巧看見她攏頭發的動作,面上卻波瀾不驚,也行了禮,請暮汐在自己對面坐下。
暮汐接了余言隔著棋局遞過來的茶點,笑得溫柔如三月的風:“你在這里準備得當,那萬一我是專程拜訪仙伯的,你這些茶點棋局,不都白準備了么?”
余言正專心拿著一柄木勺,舀起一杯茶給她遞過去。
暮汐見他不回,有些訕訕。還以為他不會再言之時,余言又悠悠地道:“你那拜帖,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暮合宮暮汐拜會余家仙府余言仙君。”復又抬眼看她,“我記得仙界大大小小仙府百余座,只有這一家姓余。在這一家里被稱作‘余言仙君’的,正只有在下。”
暮汐正吃著茶點,也沒嚼透,就著手中的茶就往下吞。余言仙君終是看不下去,皺了皺眉頭,道:“你慢點兒吃,又沒人搶你的。”
暮汐使勁吞了一些燙茶,終于把茶點吞了下去,緩口氣又找了另一個話題:“你這茶煮的不錯,玲瓏局也擺的甚好。我們來解棋吧。聽聞我父親和仙伯年輕時候最愛互相殺棋,到了我們這輩兒,不互相殺一殺恐對不起兩家的交情,你說對吧。”
余言仙君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道:“好。”
暮汐抖了抖手上的吃剩的茶點,兩手撐在棋盤兩旁,還真的開始研究起來棋局。
余言又給她續上一杯茶,輕聲道:“我們認識了近千年,你與我說過的所有話,倒是沒有今天的多。”
暮汐正在專心解棋,沒注意他在說什么,只是無意思地‘嗯?’了一下。
余言放下木勺,單手撐腮,“沒什么,你繼續看棋局吧。”
余言在太學仙府求學時就是公認的最聰慧的孩子,這棋局一直解了兩三個時辰,暮汐也只解了一個出來。暮汐原也是在棋藝上不遑多讓,但這種情況下被打擊地垂頭喪氣。都說才貌不可多得,可是老天爺給了余言長得挑不出錯兒的臉,竟然還要給他聰慧的頭腦,幸虧他武學上不夠精進,否則暮汐無論如何都是不敢喜歡這個人的,怕只有仰慕的份兒吧。
暮汐搖搖頭,對著余言拱了拱手,“多謝仙君款待,小仙已叨擾許久,是該離開了。我那宮中的小仙兒們是否將潑好的錦霞如數撒入天行河,我還要去親自瞧一瞧。”暮汐每次都將錦霞早早地做好,小仙兒們也是不敢倦怠,每次撒地按時保量,一絲不茍,自是不需要她去看著的。暮汐這樣與余言說,也不過是找個合適的理由退下。
余言挑挑眉頭,“仙子這是要走了么?”
“對對”暮汐立馬站起身來,做出一副要走的樣子,“那小仙就此告……”
“所以你此番前來,竟然只是為了來與余某喝茶下棋?那余某可真萬分榮幸。”余言也站起來,低頭瞧她。一臉溫柔的笑意蕩漾開來。把暮汐的“辭”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暮汐恍了一下,這才想起來自己竟將借書的事兒忘得一干二凈。這些個鐘頭過去了,也不曉得聞文先生有沒有在自己宮殿里面等急,如果她等急了,怕是把暮合宮鬧騰個底兒朝天。也幸虧余言仙君出口提醒,否則出了門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借書的,難不成還要再折回來,重新遞名帖,再拜兩拜晚晴公主不成。麻煩事小,萬一被外面的哪路神仙知道了,豈不是“暮合宮的仙子一日內拜會兩次余府,真真是個臉皮頗厚的人”。
想到這里,暮汐兩眼含著滿滿的感激瞧向余言。余言被她這么目光灼灼地一看,頓時有幾分不知所措,但也掩飾夠好,正想說點什么,忽然暮汐的兩只手就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熱切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你隨我找個僻靜地兒,屏退伺候的人,我與你慢慢講我此次的來意。”
余言這次風波不揚的面色終于露出了一點失措的樣子,一揚手,就將這個小亭子用仙法遮了起來。“有什么非要屏退了他人說的,你就這樣說吧,別人也聽不見。”得虧伺候的仙婢平時被晚晴公主管束地規規矩矩,一直低頭立在亭外,否則暮汐這一爪子抓住自己的手,叫別人知道了又會生出禍端。
暮汐看著余言一臉受了輕薄的反應,也才想起自己一激動做了了不得的事情,趕緊松開手。訕訕道:“對不住余言仙君,剛才我只是太激動,那個,太激動。”
復嗽了兩聲輕輕嗓子,低聲道:“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兒,就是聞文先生看了仙君你寫的游傳,很是感興趣,托我來求兩本。”
“游傳?什么游傳,余某可沒寫過這些東西……”余言正想扯開話題,卻對上暮汐一副“我就知道你會狡辯”的眼神,只好改口,“嗯,仙子是如何知道那是在下寫的?”
暮汐摸了摸鼻頭,“以前大家偷偷拿仙君的課業來抄的時候,小仙在仙君的課業里面瞧到了一兩頁,我眼疾手快一些,抽出來藏在了我那里,沒讓旁人看見。后來近一百年來匿名寫傳記的神仙火了,小仙也尋了幾本來看。有那么一冊,倒是與我收的那兩頁故事情節相似。想來你寫游傳的勁頭是從太學就開始了。而我收掉的兩頁,恰巧是你的手稿吧。”
“仙子在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上倒是有些聰明。也罷,匿名寫書的那人的確是在下,仙子這次來,想求什么樣的本?”
“聞文先生想要仙君沒流傳開的,那個,孤本。”
“好啊,仙子請隨在下到書房來取。”余言撫了撫袖子向煮雨亭外走去。
暮汐自是歡歡喜喜地跟在他后面。雖來這里次數頗多,卻沒去過余言仙君的書房。余言仙君的書房和暮汐想象中的不同,比如臨桐的書房,必然擺著諸多夜明珠琥珀硯臺之類的東西以充門面,又或者是聞文先生的書房,雖然書不夠多但是也一定要大,才能對得起自家的仙號。余言的書房,東面和北面是兩個大書架,上面擺滿了書本,全是那些晦澀難懂的經論,書房總體不是很大,正好夠兩三個人坐著議事,再多幾個人就不成了。
余言仙君從書架子上面一個角落的隔層里抽開,拿出兩本來,“這兩本是才寫完的,還在刪改批注,沒來得及放出抄本。仙子若不嫌棄,可以拿著它們去交聞文先生的差。”
暮汐自然是雙手接下正要道謝,余言卻又忽然將兩本書從她尚未握緊的手中抽了出來。聰明如暮汐,卻也忽然懵了。這這這,余言竟然也是會戲耍別人的人?
“仙子就這么從余某這里拿走余某的東西,卻沒有什么回報嗎?”
哦!原來是這樣!暮汐恍然大悟。對呀,禮尚往來,自己本就與他不是很相熟,平白無故地受了他的好,可不是落人口實。暮汐拱拱手:“仙君想要什么,但凡小仙有的,都可拿去。”她這番話說得確實誠懇,暮汐生平最不看重什么身外之物,因此也沒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東西。
“余某并沒有什么所求,但曾仰慕暮森仙伯的書畫,求他的倒不敢。只是聽說暮汐仙子自小被仙伯教養,因此書畫上也頗有造詣,單是天君大壽時候以天為底,以云為墨作的那個神龍圖,就曾名聲大振。因此余某,想求暮汐仙子幫我,謄這兩冊的抄本。”
這一通話既夸贊了自己的父親又夸贊了自己,暮汐實在找不出什么錯誤來。只是萬沒想到這位仙君竟然讓自己幫他謄寫抄本,這一本游記那么長,雖自己私下里也偷偷謄抄,但是確實是費神費力的事情,余言該不會是怨懟自己將他寫書這件事透露給了別人,因此來尋仇吧。剛才自己已經信誓旦旦地承諾了,萬沒有反悔的道理,“既然余言仙君問我討了,左不過是十來天的事情,暮汐自然會用心地寫的。”
余言仙君笑開:“這便是了,暮汐仙子一向大氣。等過十日,我去暮合宮上拜帖,親自謝過仙子。”
拜會本就沒什么問題,但是這樣一番交手下來,暮汐總覺得哪里有些奇怪。這個余言仙君和印象中的太學仙府的木訥少年相去甚遠,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錯,或是哪里沒有看透。或者這些談不上一兩句話的長久年月里,他的性子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又寒暄了幾句,暮汐才揣著兩本書從余家仙府拜別,剛走出沒兩步,就聽得后面有人呼道:“仙子!暮汐仙子!留步!”
暮汐轉回頭來,看到是剛才那個引路的仙婢,因問道:“可還有什么事情?”
小仙婢把抱著的小包裹遞上前來,暮汐順勢接了,小仙婢才行了個禮:“剛才小主子看仙子吃這個茶點吃得急,定是看中了它的味道,因此讓奴婢取了幾塊給仙子裝著。說是從余家仙府到暮合宮,還須走上許久,仙子大可當零嘴兒來吃。只是路上沒有及時的茶水,仙子一定要吃慢一些,恐萬一噎住了,豈不難受。”
暮汐的眼皮跳了跳。以前和余言聊不上幾句話,但見得他寫的游傳里面伶牙俐齒針砭時弊,還懷疑過是不是真是他寫的。但今天這一場聊完,親身受過他的嘲諷才證實了那些傳記,的確就是他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