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這幾日非常平靜。段靖平兩兄弟大部分時間都在書房看書，冷珍珠恢復(fù)了女兒身，再去書房，氣氛就會顯得怪怪的。她一個人在聽水榭走來走去，百無聊奈。

“爹爹又不讓我跟著他去店里，又不讓我給丁大嫂打下手，天啊，這是要悶死我嗎？”冷珍珠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多想無益，還不如翻翻書，時間也過得快些。

書房那邊。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水矣，不可方思。”白先生搖頭晃腦地講解：“這首《詩經(jīng)-漢廣》描寫生活中可見而不可求的事物。詩中的樵夫，因為想著對岸的女子，心里充滿淡淡的憂傷……”

段靖平的心隨著白先生的講解，亦如詩中的樵夫一樣泛起一層淡淡的憂傷。冷珍珠于他，又何嘗不是南之喬木，漢之游女？樵夫與那女子還隔著一條河，他們呢，天天見面，卻只能以兄妹相稱。

“唉——”段靖平從內(nèi)心深處嘆出一口長長的氣。

段靖安和白先生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身他，“哥，你怎么啦？”段靖安關(guān)切地問。

白先生放下書，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先生，怎么您也跟著哥哥嘆氣？”段靖安越發(fā)不明白了，這都過去多少天了啊，難道哥哥心中還在為冷珍珠的事情傷心？難道愛情竟是這般傷人于無形？他夸張地抖抖身子，像是被凍著了。

“先生，您為什么一直單身？除了丁大嫂，您心目中曾經(jīng)有過一個那樣的姑娘嗎？”段靖平迷茫地問道。

白先生最不喜歡別人問他的私事，他與丁大嫂，他自問并沒有什么超越禮儀的舉動，只是兩個食人間煙火的人惺惺相惜罷了。至于年輕的時候，白先生輕意就能在段靖平的眉宇間看到段夫人當(dāng)年的模樣，想到夫人，他只能又是一聲長嘆。

蘇家與段家永遠(yuǎn)這樣相安無事還好，一旦有什么事，最受傷害的人，無疑就是段靖平。

“靖平，愛情很美，可愛情本身又是要承受苦難的，它會因為苦難而顯得更美。這樣的愛情會讓人傷心，讓人不能自拔。你沒有經(jīng)歷過，我的話你可能無法體會?！卑紫壬M量小心地斟字酌句：“如果你真的放不下，不妨去找冷小姐談?wù)?，把心里的感受說出來……有時候，做點什么，哪怕明知是徒勞，也比什么都不做強啊?！?/p>

段靖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白先生竟然如此開明？父親不是交待過他，這幾天盡量把他們關(guān)在書房的嗎？父親大概是想讓他冷靜幾天，也許就沒事了。可他不能自欺欺人，越是看不到冷珍珠，他越是想念著她。

原來，美好的情感早就在平常的日子里烙下印痕。

“先生，您真的讓我去聽水榭找珍珠？”

“為什么不，我關(guān)得住你的人，關(guān)得住你的心嗎？”

“可若是爹爹……”

“你爹爹若是問起來，我自然有話跟他說?！卑紫壬赜谐芍瘛?/p>

段靖平高興地跳起來，像個小孩子一樣舉起雙臂又蹦又跳地跑出去了。看得段靖安直翻白眼：天啊，平時老實穩(wěn)重的哥哥怕是要瘋了?！拔掖蟾琶靼啄鸀槭裁床蝗⑵蘖??！倍尉赴残÷暤剜止玖艘痪洹?/p>

“你說什么，小子？”白先生胡子一翹眼一瞪：“你再說一遍？”

“呵呵，沒，沒什么，先生，我什么也沒說?！倍尉赴策B忙投降，慶幸自己沒有傻乎乎地愛上什么姑娘小姐。

……

段靖平走過來的時候，冷珍珠坐在秋千架上，對著墻角開謝了的菊花發(fā)呆。

想到段靖平對自己的感情和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雖然沒有什么刻骨銘心的事情，卻因為是在不自知的狀態(tài)下自然蔭發(fā)的，而顯得更加珍貴。只是冷珍珠從踏進段府那天起，就在心里把段老爺當(dāng)成了自己的再生父母，把段靖平和段靖安當(dāng)成了兄長。

反而是前幾日和吳啟英在村子里的一番談話，讓她心里起了漣漪。對吳公子有多喜歡倒說不上，他對自己也未必真心，不過是應(yīng)情應(yīng)景隨口一說罷了。

“不想這么多了，但愿能侍奉爹爹到終老我就滿足了?！崩湔渲樵谛睦镎f。

“珍珠。”段靖平輕輕地叫了一聲。

“靖平哥哥?！崩湔渲樵屓弧?/p>

段靖平也有些拘緊不安，面對作為妹妹的冷珍珠，和面對作為書童的冷珍珠，同樣令他覺得隔閡。“珍珠，你以前說要叫我靖平哥哥，想不到我現(xiàn)在真的變成你的哥哥了。”

“靖平哥哥……”冷珍珠想說些安慰他的話，又想說些鼓勵他的話，可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

想起他們在書房的點滴，冷珍珠笑了一下，故作輕松地說：“靖平哥哥，如果你不能這么快適應(yīng)多了一個妹妹，我可以穿回以前的衣服，去書房與你伴讀。還有靖安哥哥，我們?nèi)齻€人仍然像以前一樣?！?/p>

“可是我以前就愛上了你。”段靖平脫口而出：“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我也沒有察覺而已。”

說完又覺太過唐突，想解釋，又無從解釋。一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了。良久。

“爹說我是家里的長子，是時候?qū)W習(xí)打理店里的生意了。等過幾天，我就要去店里幫忙了。珍珠，我想問……我想問你，你確定……”段靖平真是恨透了自己，那么簡單的一句話，他怎么就是問不出口。

說出來的，又都是心里不想說的?！暗€說，男大當(dāng)婚，他會叫丁大嫂留意著，盡早幫我定一門親事。”

“是啊，爹爹一個人忙里又忙外，哥哥是兄長，他老人家這樣考慮也是正確的。將來，哥哥一定要娶一個賢惠的娘子，這樣哥哥在店里累了，回到家，有一個可心的人說說話，也就不覺得累了?！崩湔渲檎f得那么自然。

段靖平無比惱恨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白先生說得輕巧，叫他把心里的感想說出來，要是愛一個人這么容易，白先生自己怎么終身不娶？

“哎，靖平哥哥，你怎么打自己呀？”冷珍珠一把按住段靖平的手。

段靖平反手把冷珍珠的手握住?！罢渲?，你聽我說，不要打斷我?！?/p>

“爹爹不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可是我想知道你心里真正的感受，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永遠(yuǎn)在一起。珍珠，如果你說不想，你只想做我的妹妹，那我就只在心里拿你當(dāng)親妹妹一般看待，絕不再踏雷池半步?？扇裟阈乃耄c我一致，我們就一起去找爹爹說?；蛘?，我一個人去爭取。我只要知道你的心意，不管前面有多大的阻力，我也不怕。”段靖平一口氣說完這么多，不敢停歇。

“一旦我出面接手店里的事情，爹爹為長遠(yuǎn)考慮，肯定會很快為我擇一門親事。到時，我們就真的只能永遠(yuǎn)以兄妹相稱了。”

“珍珠！”段靖平的手越握越緊。

陰沉沉的天突然下起了雪，似鵝毛般飄落下來，有一朵恰恰好落在冷珍珠的額頭上。冰涼的感覺驚得她往后一縮。

如此美景，如此美人，段靖平看得癡了。他舍不得放手，又心疼她額頭上的冰冷。他慢慢地靠近，低下頭來，要為她舔去那一片冰涼。

“哥哥，珍珠，丁丁說蘇公子來找過我們，黃伯沒有讓他進來?！倍尉赴餐蝗慌苓^來，看到他們……連忙捂住嘴，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冷珍珠連忙掙脫開來，低下頭不敢看人。

“段靖安……”段靖平咬著牙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這么魯莽！？”

“是，是，是，哥，珍珠，我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看到啊！”段靖安多此一舉地捂上眼睛，又張開手指，“羞羞地”偷看。

“丁丁上街，還聽到有人在打聽我們段家的書童，說他們家少爺與我們家書童有一面之緣，有心交結(jié)……”

段靖平心底升起一團疑云：那天在凝香院，冷珍珠穿著若蘋姑娘的衣服出去后，到了晚上才回到家，那半天時間，她去哪里了？難道就是段靖安說的這個“一面之緣”？

“哥，我沒事了，我走了，你們繼續(xù)聊?！倍尉赴策@小子，見哥哥眼色不對，腳底抹油，話音未落，就不見人影了。

“靖平哥哥，我愿意永遠(yuǎn)做你的妹妹。”冷珍珠臉一紅，低聲道：“我也不出嫁，永遠(yuǎn)呆在段家?！?/p>

段靖平想不到等來的是這樣的回答，白先生說的，有些事明知做了也是徒勞，還真是徒勞。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

“珍珠，你跟誰有一面之緣，你是不是喜歡他？”段靖平?jīng)Q定打破沙鍋問到底。

“是一位姓吳的公子，我不了解他，更加談不上喜歡他。”冷珍珠又想起吳啟英說的關(guān)于“家”的那些話來，為什么事到如今，她還是不能心安。她一面在心里把段府當(dāng)成自己的家，一面又在心里想象著另外一個“家”。好像她心里的“家”的確如吳啟英所說，可不應(yīng)該由吳啟英這個人來說，那應(yīng)該由誰來說，才能讓她覺得圓滿呢？

“靖平哥哥，你放心，只要將來的嫂子不嫌棄，我會永遠(yuǎn)在你身邊。”冷珍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