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時時光易過。
臨清城沉浸在新年的熱鬧喜慶之中，各家各戶都忙著做糕點、貼春聯、掃屋塵……正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個春節有一個特殊的新家庭。吳啟英在富麗客棧以東、近郊區的南別路物色到一處房子。經過幾天幾夜的打掃清洗，加上若蘋的纖巧心思，這個家雖然簡陋了些，但在寒冬臘月里，看上去著實溫暖。
吳啟英難得輕閑，整天和若蘋兩個人關在家中喝茶聊天。養足了精神，出正月，好修周公公的府邸。
再說段靖平自打決心跟父親學做生意后，就真的一門心思都撲在了布匹上。正好年前做新衣的人多，店里人手不夠，他也放得下身段，搬搬扛扛的事情，只與那店伙計一樣出力。
段老爺看他這樣，心有疼惜，更多的卻是欣慰。每日里都吩咐丁大嫂多做些好吃的。段府上下，又恢復了以往的歡聲笑語。
這一日晌午時分，店里來了一個衣著破爛的老奶奶。頭發都白光了，走路也一跛一跛地，非常吃力。段靖平見狀，連忙跑上前扶她。老太太卻并不領情，幾乎是厭惡地推開了他。
“走開，不用你扮好心?！边@一推，老奶奶沒推倒段靖平，自己卻先搖晃起來。
段靖平怕她摔倒，又欲扶她。老奶奶慢慢地抬起頭來，只看了段靖平一眼，卻像見了鬼似地，慌慌張張地往外走。
“作孽，真是作孽，怎么又讓我遇見這個人？我老婆子都要死的人了……嘿，想買塊布料給自己做件衣裳，體體面面地去那邊也不讓……哎，真是的……”
段靖平看她幾乎連路都走不動的樣子，卻要一個人出來買東西，定是家中沒有年輕人。雖然老奶奶對他不客氣，他卻不能置之不理。他叫伙計幫忙選了兩樣適合老人穿的料子，包好了，一路尾隨老奶奶而去。
左轉右轉地過了兩條小巷子，眼前突然開闊起來。老奶奶在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站定，在衣袖里撈了老半天，才撈出一把鑰匙來。也不知是年紀大了，還是天氣太冷，她的手顫顫巍巍地抖個不停，忙活了半天，鑰匙也沒能插進去。
“老奶奶，我來幫你吧?！倍尉钙綄嵲诓蝗绦?，上前說道。
“你……你干嘛跟著我？走開，走開！”老奶奶驚魂不定地說：“你們這些有錢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心都黑透了。”
“老奶奶，外面冷，你還是讓我幫你吧?！倍尉钙缴焓秩ツ描€匙，觸碰到的，老奶奶的手果然冰涼冰涼，骨頭如枯枝。他心底一酸，沖動地把老奶奶的手包在自己手中。
“你……”老奶奶再次打量段靖平，眼里的戒備終于慢慢地軟化下來。
進得院中，滿目蒼夷。雜草如老奶奶其人，干枯衰黃。屋內和屋外一樣讓人徹骨生寒。段靖平不禁垂淚，這么大的家院，想當初肯定經歷過風光繁華，怎么竟落魄到如此竟地？
“算你小子有良心?！崩夏棠桃娝魷I，語氣柔和不少。“老婆子什么風光沒有見過，什么人心沒有見過，人心跟天氣一樣，一年比一年冷啊?！?/p>
“老奶奶，您說要給自己做一件衣裳？”
“哼，你看我老太婆還能看得見穿針引線嗎？要什么衣裳，等明兒三十晚，我老太婆喝幾口黃酒，光著身子往那院子中間一躺，身上就蓋你拿來的這兩塊布……嘿嘿，你小子算有眼力，知道老太婆喜歡這個色?！崩夏棠虧M意地抖抖布料，接著說：“不一時，那閻王老兒自然來找老太婆。嘿嘿！”
段靖平從小養尊處優，今日所見已大大超出他的認知。什么人，竟刻意在大年三十晚上結束自己的生命？
“老奶奶，我家住城南，離這里三四里地。您跟我回家，也不用一個人在這里胡思亂想?！倍尉钙秸f。
“城南？你家不是在城北嗎？”老奶奶眼珠昏濁，此刻卻凄利如刀，在段靖平的臉上掃了一下。
“對對對，布店老板，是城南段家。那開糧油店的，是城北蘇家。哈哈哈，老太婆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你不是蘇家的就好，不是蘇家人就好啊?！蹦抢夏棠滔袷切断轮負频模B連說道：“是我老眼昏花，認錯人了?！?/p>
段靖平聽她說話前言不搭后語，瘋瘋巔巔，只點頭笑著，勸她跟自己回家過年。
“小伙子，你一片好心，老太婆心領啦。我剛才是嚇唬你的，好好的，我干嘛要尋死啊。你放心回吧！”
說著，還把段靖平往外推。段靖平無奈，雖有不忍，也還是走了。
第二日，段靖平越想越不對，昨日在老奶奶家中所見，冷鍋冷灶，一點兒余糧也沒有。再說她一個老太婆，并不是那講究之人，窮苦成那樣，不是應該買一些糕點之類嗎？怎么像大姑娘一樣跑去買兩塊花布？
段府上下，都在為晚上的團年飯做準備。段老爺和白先生在書房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時不時地扭過頭來，望著大家忙碌開心的樣子。又是一個開開心心、團團圓圓的新年啊。
“白兄，往年他們還小，給他們準備禮物，不管送什么他們都開心。今年，都長大一歲，靖平又出來做事了，還有珍珠，家里的新成員……這禮物……”
“哈哈哈，段兄，我看你就是操不完的心啊。他們小的時候，你擔心他們摔著碰著了，盼著他們長大。如今他們一個個長大了，你又為禮物發愁了?！卑紫壬钢卫蠣敚B連搖頭：“唉，還是像我這樣好，一個人，輕輕松松?！?/p>
“我跟你講是希望你幫我出出主意，你倒好，反而笑話起我來了？”段老爺佯裝惱怒地說：“你別得意，小靈從小視你如父親。如今她已是一個大姑娘，你這個做父親的，難道不應該好好動動心思，為她準備一份特別的禮物？人家都說姑娘家的心思細膩，越是有父親陪伴長大的，將來嫁人了，生活才越是幸福呢！”
“唉……”白先生一聲長嘆。
“怎么啦？”
“我疼小靈，這個大家都知道。可是……可是……丁大嫂那里，最近她總是問我，有沒有考慮過我跟她將來的生活？段兄，你說，我……”白先生結結巴巴地說。
“還有這回事？你看我忙得，一天到晚只顧著店里的生意。那要不趁過年，大家都高興，把你們倆的事情挑明了說，把事情給辦啦？”
“哎，哎，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啊，段兄！”白先生雙手擺個不停：“你這不是害我嗎？我的個性，你又不是不了解。若想過那種有家有口的生活，我早干嘛不找人家啊，哪里要等到現在……”
兩個人即是知心朋友，又是家人兄弟一樣，聊起天來，竟全然忘了時間。段靖平本想等父親與白先生聊完，出來后找他問問，看他有沒有聽說過那個老奶奶的事的。眼看天色將晚，萬一老奶奶真的如她所說……
“靖平哥哥，大家都開開心心的，你怎么愁眉苦臉，滿懷心事的??？”冷珍珠把一張大紅的剪紙遞給段靖安，不放心地問道。
“他呀，昨天從店里回來就那樣了。我跟他說話，他當沒聽到的。”段靖安沖丁小靈擠了擠眼睛：“丁丁，我不是叫你開導開導哥哥的嗎？”
冷珍珠聽他這樣說，心里責備自己太過粗心，也有些傷感。她和段靖平，命中注定只能做兄妹。
丁小靈和黃伯打掃角角落落的灰塵。段靖平的變化，她昨天就想去問一下的，走到半路，卻突然想起蘇坤明來。一種罪惡感油然而生，如果不能心思純潔地愛著段靖平，她寧愿跟他保持距離。
“珍珠，我有事，出去一趟。等下若是爹爹問，你就說我很快回來。”段靖平突然放下手中的毛筆，說走就走了。
“哎，靖平哥哥，你去哪里？”冷珍珠擔心地追出來，“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
“不用了，我很快……”段靖平想拒絕冷珍珠，可是看到她一臉的關切，又不忍心?！罢渲椋苍S你們姑娘家更會說服別人，我帶上你，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p>
丁小靈也追了上來，沖兩個人喊道：“大少爺，小姐，我也跟你們一起。我會武功，有什么事兒，我保護你們！”
段靖平笑著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說：“大俠女，我們是去辦正事，又不是去找人打架，說什么保護不保護的？我一個大男人，還要你來保護？”
“那我保護小姐！”
冷珍珠感動，她剛剛進段府時，丁丁處處與她意見不同。特別是段老爺收她做義女后，丁丁更加看她不爽?，F在看來，她也就是心直口快，其實內心善良簡單得很。
“丁丁，我和靖平哥哥去就可以了，家里更重要，更加需要你的保護呢！”冷珍珠說。
丁小靈無奈，只好回頭，邊走邊嘀咕：“不就是嫌我在一旁，你們不好說話嗎？明說就可以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