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圣地的人繼續踏著沉重的腳步走著,從神之小徑到圣地之外的山路,又從山路一直來到侍神一族的莊園,這個莊園就像從前一樣宏偉寬廣,卻不像從前那樣生機勃勃。
他沒有停留,一路向前,走出了大門,來到族外的世界——眾生的世界。
眾生的喜怒哀樂是一張純白的白紙,平鋪直敘地展現在他的眼前,一眼就能望穿全部的命運軌跡,在這些人的命運中永遠都擺脫不了一個平凡,也或許可以稱作平庸——在碌碌無為中渾噩度日。
他從來都不覺得這種平凡或是平庸有什么可以稱道的地方,也并不覺得這種平凡或是平庸是低賤無能的,他沒想過這個問題,而現在這個問題卻擺在他的面前:我所保護的子民就是這種子民,這種子民值得我保護嗎?
他自問內心,內心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答案,就如同那張白紙一樣,一眼望去,是純粹也是迷茫。
迷茫的人走在這個世界,與一個個同樣迷茫的眾生交錯而過,他看穿了他們,他們也看穿了他,雙方在這個時候唯有身份的差別是空白中唯一的色彩。
眾生向他行禮,他向眾生回以笑容,一切就顯得簡單明了了——保護是一種責任,被保護是一種祈求。
這也正是神的信念,是神的命令,也是神的期許,他所要保護的不只是這些子民,更是來自心底里最虔誠的信仰。
純白的白紙上漸漸地有了其它色彩,變化多樣的字跡、寫意抒情的繪畫,在這張紙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布滿整張紙的輪廓。
現在,他和眾生都不再迷茫了。
他有了神圣的遠大目標,眾生有了平淡的小小愿望,這個世界就要迎來迎來新的時代,一個進化后的全新時代。
可是另一個世界卻在這個時候無情地闖入,濃厚的陰霾遮掩了天空的光明,也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睜開眼,世界還是沒有改變,因為戰爭而帶來的陰影依舊飄蕩在空中,遮住了每個人的頭頂,擋住了每個人心里的那道光。
街上的人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像行尸走肉,像漂蕩的浮萍,帶著同樣的表情,邁著同樣的步調,好像未來已經沒有一點希望。
大人小孩全都耷拉著腦袋,攤販行人全都崩著面無表情的臉龐——就像他自己一樣,就像他現在一樣。
常年的奔波使他疲憊不堪,沉重的賦稅使眾生饑渴受罪。
在戰爭的陰影中,他和眾生沒有任何區別。
一聲轟鳴攪亂了他的思緒,遠方的天空燃起熊熊烈火,駭人的氣焰嚇得民眾抱頭鼠竄,偌大的區域頃刻間沒了半點的生氣。
他知道,新的戰爭又開始了。
這一次,戰線離部族更近,直逼城下,他不得不趕往參戰。
當他趕到的時候,戰況已然是一邊倒的局面,敵方大軍勢如破竹,己方將士節節潰敗,死傷慘重。
他不得不做出挽救的措施。
侍神一族祭祀之力為己方將士加持,使他們戰力提升數倍,敗勢遏止,雙方重新陷入僵持。
這一戰打的異常慘烈,戰場之上血流成河,卻仍舊沒有休戰。
敵軍撤退數里就地扎營,己方死守前線,寸步不讓。
在士兵們的眼中,這種休息的時刻是最難熬的,常年生不由己的人一旦停下休息,就會痛苦起來,他們會想起死去的戰友,想起等待的親人,想起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死掉的悲慘——這種時刻是等待死亡的時刻。
與其休息,他們更愿意戰死疆場,不再被這個苦難的人生所束縛。
這種想要死去的期望與另一種渴望活下去的希望在他們的心底里糾纏不休,使他們更加飽受痛苦的折磨,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戰爭的頻率,開戰的號角很快就吹響了。
祭祀之力再次施展,令他感到一陣虛脫,身子搖搖晃晃,真想就這么睡一覺,可他不能停下,一停下也許就是地獄降臨。
自從神光消失之后,他的祭祀之力再也沒有得到補充,每多使用一次就會減少一分,時至今日終于臨近枯竭。
這個過程一直持續了數年,堪稱侍神一族有史以來最強的祭祀,簡直就是受神恩典的寵兒,可這還是無法改變最終的結局,他自嘲著,看著最后的力量逐漸消散,僵持的平衡再被打破,這一次,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他看到敵軍殺進己方營地,無數將士被其殺戮——
他看到敵軍攻進城門,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他看到部族子民倒進血泊,臨死前的表情恐怖而又無助——
他看到敵軍殺進了族內,占領了神堂,毀掉了圣地,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最后,他看到自己倒在了地上,又從地上站了起來,朝著某個方向走去,可他沒能看到最后就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沒了。
下一刻,他來到一片只有白光的世界,這光芒神圣而溫和,是神的光芒,他往前走,往前跑,朝著光芒的起點沖過去,可這光卻極速縮減,離他越來越遠,不管怎樣都追不上。
是神拋棄了我嗎?他自問內心,內心之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答案。
再下一刻,他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感覺自己像是被束縛在某個所在。
某個瞬間,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靠近了自己,緊接著就感到一陣靈魂剝離的感覺,卻不像想象中那么痛苦。
他的意識很快凌亂了,他的記憶也漸漸消失了,一些新的東西塞進了他的靈魂里,像是雜質,卻沒有任何排斥。
后來他清醒過來了,他現在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他一睜眼就看到一個身體在他面前站著,他輕輕一碰就被吸了進去,再睜眼,他就已經和這個身體融為一體了。
身邊有人跟他說了一句話,他沒聽清,腦子里卻立刻知道了內容,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腦袋緊緊地扣在地上,做出最最低賤的俯首。
后來,前面的人又說話了,他只聽到半句,這半句是:“最后一個祭祀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