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的天色已然擦黑,各院都已經掌燈。偌大的傅府燈火通明,看起來頗為氣派。只是這光鮮的表面下有多少藏匿著的陰暗,又有誰知道呢?
傅朝云巧然一笑,回過頭來對傅朝疏說道:“哥哥,天色已晚,我們該去陪父親母親用膳了。”
傅朝疏怎會不知她想做什么。母親主持中饋,父親當家做主,總歸這些事輪不到他們兄妹來處理。
況且此事牽連甚大,已經不僅僅是松竹院的事了,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請父親和母親公斷。
他低聲嘆了一記,身為傅家的嫡長子,竟然此刻才意識到這后宅的渾水有多深。
傅朝云聽見他嘆了一聲,知道他是有些不敢相信。可她還是要這樣做,他是傅家的嫡長子,他也必須知道這些。
這后宅就是你爭我奪,弱肉強食。她之前也不敢相信,可結果又是如何?砧上魚肉,任人宰割。從聽雨樓摔下去的那一刻她就發過誓,再也沒有第二次。
抬眼看著向晚的南風吹過檐下的燈籠,左搖右擺,正如人心。傅朝云狠下心來,不再猶豫,帶著柏舟和常棣往正院行去。
傅朝疏看著她小小的背影,不知為何,竟覺出些許堅毅。想到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不由得心里有些感動。
回過頭看去,江媽媽也有些感慨道:“大小姐越來越有嫡長女的風范了,今天的事情處理得很是得宜。”
傅朝疏寵溺又無奈地一笑,“倒是麻煩媽媽這一趟了”。
傅朝云剛到正院門口的時候就聽見了傅海容的笑聲。
她父親是正經的文官,位居一品禮部尚書,加封文英閣大學士。諱海容,字百川,正是取自“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雖則傅海容有如今的地位多憑借的是傅家的百年聲望,可傅朝云卻清楚,世家又如何?內里早已空了,不過是金玉其外罷了。
況且當今圣上在位二十九載,勵精圖治,世家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風光。若不是傅海容在朝中的支撐,傅家早已化為煙云。
衛媽媽正侍在門外,見她過來了急忙打起簾子稟道:“夫人,大小姐過來了。”
傅朝云笑盈盈地進了門,先跟傅海容問了安才道:“母親方才說什么笑話呢,女兒也想聽。”
傅朝疏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派其樂融融的場景,很久之后他回想起來這一幕,仍是他心底不可多得的溫暖。
傅海容見了傅朝疏,自然免不得要問幾句他的學業。看他應答如流,心里也甚是欣慰。
他是傅家的家主,自然是將百年的興盛全部寄托在嫡長子身上。但他也是一個慈父,兒子學問好,他自然打心底高興。
傅朝云并不急著提起傅朝疏被謀害的事,只是偏過頭去不時跟謝氏耳語幾句。因為她知道,傅海容此刻越是溫情,一會兒知道嫡長子被謀害之后就越是震怒。
眼看著時辰晚了,謝氏才吩咐下人擺膳。傅朝云扶著謝氏起身往偏廳去,眼光不經意地掃過柏舟。看她沉穩地點了點頭,才確信事情成了。
晚膳是人最齊全的時候,就是不知道她安排的一場好戲能不能試探出誰是幕后真兇。
兩位姨娘帶著各自的兒女早早候在了偏廳。傅朝云一眼看過去,正對上傅錦云的眼神。倒是沒有如她所預料的一般,充滿嫉妒和恨意。
她竟不知道,傅錦云一擊不得手之后還能繼續隱藏自己,看來是她小覷了。
劉姨娘不僅帶上了自己的小女兒傅端云,還帶上了兒子傅昭和。
傅朝云其實對這位劉氏并沒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她是父親官場往來的時候收下的一個舞姬。
原本只是養在家里,后來家中子嗣稀薄才受到傅海容的寵幸。沒想到劉氏竟一舉得子,這才逐漸受到重視。
往日之所以沒什么印象,正是因為這劉氏安安靜靜,性子淡泊如水,仿佛一心只想平靜度日。
現在看來,這劉氏不僅受寵后一舉得子,還能好端端地在府里待上這么多年,想必也是有自己的一番生存之道。傅錦云都這么能隱忍,劉氏又怎么能小瞧?
傅朝云心里念頭轉了幾許,面上卻依舊是大方得體。眾人各自落了座,因著早膳是王氏布的菜,晚膳劉氏便主動站在了一旁。
雖則是一家人的便飯,各自都不必拘束,但是世家的規矩畢竟擺著。寢不言,食不語。因而一時間桌上的氣氛頗為沉悶。
飯將畢的時候,膳房的丫鬟才上了最后一道羹。劉氏揭了砂盅的蓋子剛要端上桌,卻突然驚叫一聲,失手把砂盅打翻在地。
湯羹灑了一地,這對重規矩的世家來說,是極為失禮的。傅海容強壓住怒火,才開口道:“規矩學到哪兒去了,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劉氏只是驚著了一下,反應過來便跪地請罪道:“是妾身失禮了,妾身知錯,只是湯中之物甚是駭人。”
傅海容低頭往地上看去,只見一條青綠色的蛇正躺在地上,三角狀的蛇頭,赤紅的眼睛和尾巴,極為可怕。
他方才壓下去的怒火不由得又沖上心頭,忍了又忍才終于怒道:“是誰吩咐膳房做的。”
傅朝云明知他此刻滿腔怒火,卻仍是要站出來說道:“是女兒。”
她怎會不知此刻傅海容胸中的怒意,可她要的便是這雷霆之怒!
謝氏的面色不禁有些陰沉,不過到底相信傅朝云。知女莫若母,若非事出有因她絕對不會這樣做。
傅朝云低垂了眸,眼神卻不自覺地落在了王氏身上。畢竟此刻對她來講,王氏的嫌疑是最大的。
可是她卻失望了,她并沒有看到王氏驚懼的眼神。王氏只是愣了一下,繼而抿著嘴笑道:“呦,這應該是竹葉青吧,看上去還真是挺嚇人的。大小姐這是有意嚇我們嗎?”
然后又轉過頭去笑著對傅海容說道:“老爺,大小姐應該也不是故意的吧?畢竟年紀還小,頑劣一些也是難免的。只要好好管教,必定不會壞了咱們府上的百年聲望。”
看似是在為她求情,卻明里暗里激著傅海容要嚴懲她。可惜傅海容自小在世家的熏染之下長大,又怎會看不穿她的小伎倆。
此刻傅海容滿腔的怒火還無處發泄,正好她便撞上去,傅朝云心中冷冷一笑,愚蠢!
果不其然,傅海容只是蔑了王氏一眼,然后說道:“大小姐如何,是你能置喙的嗎?既然規矩沒學好,你就在房里待幾天,抄上五百遍家規吧!”
說完了才轉過頭來問傅朝云:“你一直是極為懂事的,可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解的?”
傅朝云剛要說什么,就見傅朝疏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知道兄長是怕自己被父親怪罪,心里不由得有些感動。
“回稟父親,云兒是為了我才這么做的。今日下午她去看我之時,在松竹院發現有人故意放蛇,便是這竹葉青。”
傅海容一聽,果然有些緊張地問道:“可有傷到?”
謝氏坐在凳子上,不由得也關切地打量著他。家主親自處理此事,自然輪不到她說話。可傷到的畢竟是她的長子,擔憂是掩不住的。
傅朝疏自然全都收在眼底,以前他勤于學業,對母親和妹妹關心甚少。只覺得他是傅家嫡長子,母親和妹妹有他庇護,自然不會有事。
可是這一晌之間,先是妹妹站出來保護他,接著又是母親流轉于神色卻不能說出口的問候,他心里一時間有些不是滋味。
愣了半晌他才恭恭敬敬地回道:“孩兒并沒有事,妹妹發現得及時。那奴才經審問已承認是有人收買了他,孩兒已將那叛主之徒驅逐出府。妹妹上這蛇湯,也是想要震懾幕后主使。”
說到此,他的眼神一一掃過席間眾人。傅海容也終于忍不住,一手將另一個丫鬟端的湯盅掃落在地。
變故突生,劉氏身旁的一個丫鬟突然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老爺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全都招認,是劉姨娘指使奴婢的啊!”
傅朝云一下子怔住了,第一反應就是劉姨娘被人陷害了。原因無他,若是劉姨娘真是這幕后主使,必然處理得干干凈凈,不留證據,又怎么栽在一個小丫鬟身上。
謀害嫡長子,又栽贓給劉氏,一箭雙雕。有這種動機并且能漁翁得利的,只有王氏。
可是她方才的神色又仿佛渾然不知,若是裝的,還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挑撥父親和她,那王氏可真是心機深沉。
總歸是她們兩個人其中之一吧?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呢?
她的眼光落在了這個小丫鬟身上,驀地閃過一個很大膽的想法。
這栽贓的名聲到底落在誰身上,終歸取決于父親會不會相信這小丫鬟的話。以父親一家之主的通透,必然不會相信這么明顯又漏洞百出的栽贓。
若是父親不再相信這小丫鬟的話,必然會跟她一樣,懷疑到王氏身上。
可若這丫鬟是劉氏收買好的呢?看似攬在了自己身上,卻是冒險賭了一把,反過來栽贓給了王氏。
真是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