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障已經縮減得只剩十米半徑。

在發出結束的信號后，荊莎低下頭，微微吸氣。

沙海隨著她的呼吸聲，匯聚成龍卷狀的螺旋柱，涌回她的身體，與此同時，掌心和胸口也吸入沙流。

屏障停止了收縮，轉而重新外擴，把成堆的失敗者像廢品一樣粗暴地往外推。

考場的海拔迅速下降，考生們像沙漠底下的古代遺物，接二連三顯現出來。

她重新落到了噴泉上方，流沙卷盡，入眼之處是一片荒蕪：和考試開始時的光鮮亮麗相比，沒有一名考生是衣冠整齊的。他們蓬頭垢面，不顧形象地趴在地上，甚至疊在一起。

發起進攻的那群考生，七零八落掛在噴泉上一動不動。

長時間的作戰榨干了他們的體力，哪怕身上只承著陽光，對這群年輕人都相當沉重。

除了拉斯特。

他已經已經打紅了眼，晃晃悠悠，趔趄地往前跑，雙手冒火，要用拳頭和考官一決高下。

荊莎勾了勾指頭，一條沙繩將紅發少年絆倒，五體投地，半天都沒看他站起來。

“沒大沒小。”

她暗自嘟囔了一句，一陣風吹來，巨人的軀殼逐漸腐蝕風化，最終變成了普通人的大小。

比起巨人形態，人形態下，她的皮膚要更黑，卻更加細膩，在太陽下泛著光澤。

她長發及肩，麻利地束成一股，綁了個簪。

512人。

這是第二場考試后剩下的人數。

這輪考試實際上用到了三名考官。

第一輪的考官卡地，用【畸形親子關系】在這一輪負責計數。

屏障的制造者亞羅南，用【邊檢】淘汰昏迷考生。

以及她的【賽特之死】，負責制造風沙。

白塔的新三條來得很突然，所以實際上，他們來不及準單獨準備考試，只能照搬上個月的排名考試。

結果沒想到，比起入學近一年的學生來說，這群小孩也是毫不遜色。

制造胡楊樹；用火焰對她造成實質傷害；治療傷員……更別說反攻的始作俑者，那名復異能的男孩。

當然，還有始終漂浮在空中，未使用半點異能的少爺。

一想到這里，荊莎就不禁冷笑。

開放選拔的好處，就是沒了金錢的限制，這些金盞區的少爺小姐，得和整個班丘域的年輕人公平競爭。

但公平怎么可能絕對存在？

總是少不了人愿意出賣學園的機密，從而換取錢財。

畢竟在巴波學園里，一切皆可買賣。

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位少爺身上的水母，來自于隨從的異能，而并非自身。想必是知道第三輪考試的內容，提前保存體力。

不過她可不會管這些閑事，沒實力的人，在巴波學園的處境只會每況愈下。

相反，她已經開始著手挑選自己的學生了。

盡管第三輪考試之后，排名能說明很多事情，但學園的實質，是完成委托的教育性盈利組織，或者說盈利性教育組織。

總之不是打手團或暴力公會，戰斗力不代表一切。如果能挑到好用的學生，接下來一年賺的錢，可不是區區泄題能比的。

伊洛渾身上下，沒有哪個地方是不酸的，劇烈使用異能過后，還在沙堆里掙扎了老久，一松懈下來，疼痛就找準機會，鉆進骨頭里，叮咬他的意志力。

他試圖動一動，手腳抖得跟篩子似的不聽使喚，只能瞇著眼睛抵擋日照。像沙灘上的海蜇皮，海水把他泡腫，太陽再把他烤干，皮膚又麻又癢。

和很多學生一樣，他時不時地會抽搐幾下——這是長期浸泡在沙漩渦的后遺癥，大腦產生幻覺，身體下意識記憶起卷吸感，條件反射地抽搐。

更糟的是，考官的大嗓門打斷他對【愚人之旅】的嘗試，將他從寂靜狀態下強制拉出。

現在伊洛頭昏腦漲，暈暈乎乎的，他看誰都像星星，用眼冒金星來形容當前的處境，再合適不過了。

事實上，自己進入黑暗而寂靜的狀態后，就感覺不到考場發生的事情了。

只是隨波逐流，任由沙暴帶著他旋轉，硬扛到了考試結束。

第二輪考試的后半程，災難級別的突變，沒多少人來得及使用異能，完全是憑身體素質硬抗。

說起來還要感謝紅發，將沙粒煅燒出寶石的成分，他才有機會用【寶石消化】。

“伊洛，你還好嗎？”

一縷鳳凰花般鮮紅的頭發，出現在伊洛眼前，緊接著，是蘿薇紅彤彤的臉。

“蘿薇，你的臉，嘶……”

他一說話，連下頜骨都酸。

“我過度光合了，”蘿薇把頭發往后挽，“體力有點恢復太多，就變成這樣了。”

伊洛這才想起來，蘿薇只消長出幾株向日葵，迅速光合，就能恢復體力了。

午后的陽光可是強勁得很。

剛一恢復體力，蘿薇就來找他，這叫他很是慚愧。

“不好意思，明明答應了……”

“誒？”

伊洛迅速住嘴。

亂了亂了，腦子徹底亂了，險些說出了珊卡阿姨的委托。

“明明應該是我保護你的，反倒變成你來找我了。”

他改口道。

蘿薇把他扶起來，用柔軟的草甸做了墊子，再讓他躺下。不用硌著滿是沙的地面，叫伊洛舒服了不少。

“你保護了所有人，”蘿薇說，“我新認識的朋友，都說多虧了你，才能堅持到最后。”

“啊？嘿嘿，嘿嘿嘿。”

雖然不知道夸獎自己的是誰，但伊洛還是相當受用的。

“考生們，請注意了。”

從噴泉的那邊，傳來了中氣十足的女性聲音。

荊莎不知從哪弄來了個大喇叭：

“我知道很累，但接下來，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遭遇過突然展開考試的恐怖，所有人皆是神色一凜，稍有余力的，坐起來看著荊莎。

“第二輪考試后，剩余人數是五百一十二人，而我們本次入學試的招生人數，是五百人。

“第三輪考試的內容是對戰淘汰賽，你們的排名不僅影響你們能否入學，還會影響你們入學費的減免程度。”

荊莎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順便說一下，第二百五十一名的減免額，是零。之后不僅沒有減免，還要補交入學費哦。”

話音剛落，連同伊洛在內，所有考生都搖搖晃晃地撐起來，神色又是茫然、又是凝滯。

他們可從來沒聽說過，除了減免，還有增加入學費的說法。

荊莎看著下方的幾百名學生，無奈地嘆了口氣。

唱黑臉的活總是她來干：

除了委托業務的抽成，巴波學園的一大經濟來源，就是每年學生們的入學費。

往年學生大多來自金盞區，富得流油。白塔的新主人上任，大手一揮發布了新三條，要求開放入學試。

但是一年一度的斂財機會，老師們怎么可能放棄？

前面的學生要減免，后面的學生多交點就行。反正金盞區的家庭，花十五萬比喝水還快，不在乎被褥這點羊毛。

“現在，接受治療吧。”荊莎朝天空高喊：“婀魯娜！”

艷陽高照的天空，云層驟然厚了起來，向周圍蔓延，在秋日午后的燥熱里，投下涼爽的陰影。

云層之中有一個曼妙的身影，如針如線，穿梭編織，讓云霧愈發濃郁。

冷流吹過，伊洛打了個寒戰。

“啪嗒”。

雨水打在他的鼻尖，化作冰涼的呼吸。

淅淅瀝瀝的雨水落下，浸濕他的身體。

自己的體力在恢復。

身體貪婪地吸收著雨水，讓冰涼的甘露撫慰皸裂的皮膚、酸脹的肌肉和刺痛的骨骼。

他的腦袋也在雨水的敲打下清醒許多，精神為之一振。

這場秋天的春雨只持續了幾分鐘，幫他恢復了大半體力，便戛然而止。

神奇的是，隨著天上雨消云散，打濕衣服的雨水也迅速蒸發，變成氤氳的半透明白霧，緩緩滋養他的身體。

一時之間，噴泉周圍水汽繚繞。

蘿薇臉上的高原紅消失了，臉色恢復了少女特有的粉白，頭上不自覺地長出花朵。

與此同時，伊洛隱約地感覺到，周圍的群星若隱若現。

這個雨水，不僅能恢復體力，還稍稍能激發出他們的異能。

沖天的火焰，巨大的雙手，月光銀輝……伊洛見到了諸多在第二輪考試之中，大放異彩的異能。

按照考官的說法，這些人在不久后，都將成為他的對手。

見眾人恢復得差不多了，荊莎再次舉起喇叭，高聲喊道：

“順便給你們提個醒，每場對戰里，勝者的最終名次越靠前，敗者的最終名次也會越靠前。現在，比賽開始！”

話音剛落，大地便如窗戶紙一般，毫無征兆地發出噗噗聲，叫學生們捅出幾百個洞來。

驚聲尖叫，此起彼伏。

從她的角度看下去，地上全是大洞，不規則分布，比起鬼斧神工的自然遺跡，更像強詞奪理的行為藝術。

等到全部學生都掉下去后，碧空之上，淡藍的身影逆著陽光飛下，緩緩出現在她眼前。

一名身著靛藍長裙，魚尾辮編得一絲不茍，眉眼清澈的年輕女性。

“說吧，有什么好苗子沒？”名叫婀魯娜的女人問。

“老規矩，問一個兩千費尼，超過二十個打八折。”

年輕女性打了個老練的響指，紙幣如柳絮，從一朵浮云中撒下。

伊洛在黑色的滑梯中下墜。

沒有尖叫或驚呼。

不是因為冷靜，而是他麻木了。

從對異能世界的新奇、激動，到現在，這座學園愛怎么折騰他怎么折騰吧，他的內心特別平靜。

在這種寵辱不驚的禪意中，他停止了下墜，落入平地。墻壁自我修補，封上了滑梯的洞口。

他在一間方形石室內，足有十米長，石室的天花板有一盞吊燈，提供昏黃的燈光。墻體由某種具有黏性，并不堅硬的物質組成，似乎是某種動物的分泌物。

對面的墻壁浮出一條縫，緩緩張開，吐出了另一名考生。

從正方體的六面墻外傳來機械的聲音：

“打敗對手，進入下一場比賽。場場如此，現在開始！”

他的對手是個男孩，個子不算高，一對粗眉毛相當醒目。伊洛蓄勢待發，體內的異能蠢蠢欲動。

“嗨。”對方朝他擺擺手。

“呃……你好。”

男孩的臉上露出質樸的笑容：“我叫賓岡。”

“我叫……伊洛。”

“我知道你，你很有名，剛剛那輪要不是你，大家都得完蛋。”

“不，那是……所有人的功勞，”伊洛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何況我后面也沒幫上忙。”

“我應該打不過你。”賓岡無奈地笑了笑，兩條粗眉毛蹙起，“你有三個異能，也太夸張了。”

“我們還是趕緊開始吧。”賓岡的話總叫伊洛提不起斗志——他可不是來這兒聊天的。

“開始？”那兩條粗眉毛拱成了八字形，“早就開始了。”

短暫的沉默。

伊洛聽見了沉默中的細節，細微的咔噠咔噠聲，像生銹老舊的零件恢復運轉。

在沒有任何助跑的情況下，賓岡驟然離開原地，砰一聲砸到伊洛身上，將伊洛撞出數米。后背和墻體直接接觸。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肋骨的刺痛、口腔里的血腥味提醒他，戰斗已經開始了。

一擊得手，賓岡迅速退到一邊，凝視著掙扎的伊洛。

他的異能叫【發條】。

從十五歲覺醒異能開始，他就不需要睡眠和飲食。

他的身體里有發條，當他停止移動，發條就會為他儲存體力。而當體力耗盡，賓岡會陷入假死狀態。

發條能儲存的行動力是有上限的。

但反過來，他可以加速或減緩體力的消耗，從而改變自己的移動速度。

他和一般意義上的“人類”不同，只有移動，才會消耗體力。

而每一管體力如何調配，全由他自己決定。

所以剛剛，他一次性使用半管體力，發動迅捷猛擊。

恭維的談話，不過是恢復體力的方式。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有多強，三個異能，攻守兼備。

對付這種百寶箱型的異能者，速攻戰術再好不過。

伊洛的雙手撐地，撞擊似乎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他許久都沒有爬起來。

賓岡的雙膝微彎，粗眉毛不自覺擰緊，再次全力沖刺，風馳電掣地揮出拳頭，迎向伊洛的腦袋——旋地扎進地面。

沒有打中伊洛。

是空氣涂層！

賓岡立即意識到了，伊洛之所以一直爬不起來，是在制造空氣涂層，使地面的摩擦力變得不均等，把他絆倒。

腳底打滑，拳頭轉彎。剩余體力剩不到十分之一，無論是猛擊還是逃離，都不夠負載。

“對不住了。”

伊洛站起來，凝聚出熾熱的火焰劍，居高臨下地看著賓岡，一劍斬下。

“我認輸！”

賓岡大喊，劍刃懸在眉心上方，高溫幾乎要烤干那對粗眉毛。

正方體外，傳來機器般冷漠的聲音。

“勝利者伊洛，進入二百五十六強淘汰賽。”

伊洛吁了一口氣，撫去火焰，不放心地用劍身敲暈了賓岡。

在確認對方徹底昏迷后，才吐出一口血沫，劇烈地咳嗽起來。

初戰告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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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賈面色凝重地看著面前的人：

削瘦，蒼白，又寬又紅的嘴唇。

戰斗已經開始五十分鐘了。

自己的異能始終傷不到對方分毫，托賈氣喘吁吁，體力和意志都到了極限。

在他的對面，個子高高麻波力，看著夸吉家的少爺羅衫不整，頭發凌亂，眼神也渙散了，心里比喝了血還舒暢。

時間差不多咯。

麻波力張開嘴巴，咧起長而尖的嘴角，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

“其他組應該都打完了。順便告訴您，下一場對決，我會把我的對手弄得半死不活，然后認輸。

托賈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不可置信地指著他。麻波力貓頭鷹似的笑聲從齒間滲出，雙手交錯。

“您就準備好做五百零一名吧。”

空氣中懸起蜂鳴聲，當麻波力的手再分開，托賈已經昏死在地上。

末戰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