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奇怪,桉朵兒走了幾步,眼前又是一花,腳下又是一虛浮,再立定時,便見足下青石小徑逶迤,直通向蒼翠山谷邊的石亭。
不是月華苑又是哪里
亭中石桌上,菜肴已上齊。桌邊守候的白衣青年,豐神如玉,漂亮似第一縷冬陽暈過雪中高樹,高傲而精潔,不染塵埃。
桉朵兒竟然眼眶一熱,啞啞喚道:“哥哥……”
她不斷在心里提醒自己,穩住,穩住,先親一親啃一啃,再滅燈,再天亮,穩穩三步,那錦繡男子就是你的人了!
桉朵兒在桌邊坐定,就聽淵云笑道:“小妹果然是大人物,說請我吃飯,自己卻姍姍來遲這么久。菜都快涼透了。”
桉朵兒不再躊躇,取了杯子,斟上滿滿一杯,雙手遞到淵云面前,誠懇道:“是我貪玩誤了時辰,這杯酒算賠罪。”
淵云輕輕接過酒,柔聲道:“既是賠罪,小妹不是該敬酒?為何不給自己酌一杯?”
桉朵兒笑得甜蜜又嬌嗔:“我就是想看哥哥喝酒的樣子!”
淵云爽朗一笑,舉杯一飲而盡。
然后就嗆咳得滿面通紅,邊咳邊笑得捂肚子。
桉朵兒傻了。不知淵云這是什么反應。難道那酒里加的合歡散太多,將淵云激成癲狂?
桉朵兒從沒見人服用過合歡散,不知服用過后該是怎么個反應。但淵云這又笑又癲的表現,好像不太對味。這表現,真能讓她順利地親一親啃一啃,再熄燈,再天亮?
她看著狂笑不止的淵云,小聲問:“哥哥?”
“桉朵兒,哈,桉朵兒啊……”淵云竭力收住笑,卻還是忍俊不禁:“知道你愛胡鬧,也不帶這樣捉弄人的。你說請哥哥吃飯,還親自帶酒,卻給哥哥帶一壺涼水。你這捉弄人的功夫,不過真好笑……好吧,你高興就好……”
五雷轟頂,桉朵兒一把捏起白玉瓶,放到鼻子邊上嗅嗅。
確實沒有酒味。
上天作證,她帶的是上好的梨花春。
淵云還在笑。桉朵兒終于忍不住,給自己酌上一杯,淺嘗一口。
一嘗,眼淚就飆了出來。
天殺的,梨花春個屁!合歡散個屁!這不就是一杯涼水?
她肯定撞鬼了。好好兒的一瓶加了合歡散的梨花春,怎么就變成了涼水?
腦子里一道亮光劃過,帶起一串森綠火星。
鬼倒沒撞上,可是那斗篷男……
桉朵兒開始發狂似地灌涼水,好像這樣能讓自己解氣一點。
杯子不夠爽快,干脆執起白玉壺,直接嘩啦啦往口中傾倒。
這良機都能錯失,她是注定與淵云無緣了。
桉朵兒心里充溢著天不遂人愿的悲憤,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
一邊的淵云察覺有異,停止爆笑,警覺起來。一拉桉朵兒的手腕,奪下白玉瓶,問:“小妹,你這是?”
桉朵兒狠狠一甩手,抓起瓶子繼續灌。
她狠狠地想,這次不行還有下次。這次找過諸葛爺爺,下次找蘇翊哥哥不行嗎?蘇翊是淵云的堂兄,也是清源閣里的人。她找蘇翊要合歡散不行嗎?
她邊灌水邊咕噥道:“蘇翊呢?蘇翊在家嗎?”
她沒注意到,身邊的淵云,澄亮的目光驀地一黯淡。
淵云不再拉她,只盯著她的一幅落魄相,良久,喃喃問:“小妹,你這般瘋癲,是因為蘇翊?”
桉朵兒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完全沒聽清淵云的話。
淵云又看半晌,漸變得若有所思:“你今天找我吃飯,是因為心里不痛快。蘇翊讓你不痛快,對嗎?現在這般舉止失度,也是因為蘇翊讓你不痛快,對嗎?”
他好像在自言自語:“你以為我能讓你好受一點,所以故意捉弄我。但即使這樣,你還是郁悶。情這個東西……”
消沉中,突聽身后傳來叫喚,音質清甜適柔,令人一聽之下便心虛寧定:“少主好雅興,這時辰確是賞月的好時光。”
楓樹下淺笑的少女,羽衣霓裳,妝面勝畫,妙目中兩泓秋水偶一蕩漾,便是萬千風流無法言喻。
桉朵兒暫時停止抓狂,隨淵云一同看向來人。
她瞪著眼問:“你來做什么?”
來的少女芳名凝玹,淵云的遠房表妹。自三年前進入韶華宮,便綿里藏針、不動聲色地從淵云身邊眾多紅顏中脫穎而出,成為淵云的頭號知己,也桉朵兒的頭號勁敵。
桉朵兒此時再混亂,也沒混亂到放任凝玹靠近的地步。
她脆聲道:“我和哥哥吃飯,你來做什么!”
凝玹并不靠近,只是靜立在老楓樹下,樹葉從她身前身后盈盈飄落。淺笑中,一對梨渦仿佛盈滿美酒,尚未淺酌,便已帶醉。
桉朵兒更氣,就聽身邊的淵云溫言道:“凝玹,我說了多少次,直呼我的名字就成,何必總是生分?”
桉朵兒一時沒反應過來。
反應過來時,淵云已離開石亭,立在老楓樹下。并且,竟然還攬著凝玹的香肩!
桉朵兒揉揉眼。她覺得今天所有事情都錯了位。
淵云一門心思看著嬌羞的凝玹,語調柔情似春水:“書房里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你晚上可有空?能否勞煩你幫我研墨?”
說著,已攬著凝玹欲離開。
桉朵兒凌亂得不行,她實在想不清淵云這舉動的理論依據。雖然淵云確實很喜歡凝玹,但此刻的這種喜歡,毫不顧及她桉朵兒的顏面,簡直稱得上對她的侮辱。淵云這是咋了?
桉朵兒手足無措地喊:“哥哥,我們正在吃飯!”
那兩人已走出老遠,淵云淡淡的回應很快被風吹散:“飽了。你自己吃吧。”
桉朵兒牽著一頭金毛大獅子去了深山老林,就是她遭遇斗篷男的那地方。
獅子是她的坐騎,亦是一頭不太高檔的靈物。她要去找斗篷男算賬。如果打不過,獅子可以幫幫忙,亦可以助她逃跑。
她想來想去,也是斗篷男在搗鬼。斗篷男偷偷換了她的酒。雖然她完全不知斗篷男是什么時候做得手腳。
朗月垂光,清塵收露,倒是良夜。山中清流激湍,桉朵兒的靈物很是激昂,跋山涉水,順利找到那塊草地。
桉朵兒氣勢洶洶地喊:“你出來!”
山川樹林都開始回蕩——你出來,出來,來……
桉朵兒還要再喊,突然生出一股沮喪。
自己這是犯什么傻呢,隔了那么久,人早沒影兒了。自己今天做事顛三倒四,罷了,估計出門忘了翻黃歷。
桉朵兒站在獅子背上空落落地一跺腳,剛打算回程,腳下忽一騰空,騰云駕霧似的,落定時,才發現自己站在地上,背靠古木樹干,被一具高大的身體緊緊壓著。
桉朵兒毛骨悚然。自己這是遭遇劫色?
剛欲尖叫,那壓著她的高大身體,便透過斗篷風帽發出一聲低語:“我覺得,你現在會需要我。”
桉朵兒一驚。這聲音,不是斗篷男又是誰。
桉朵兒沒聽懂斗篷男的話,但被他緊壓著。一些微淡的味道縷縷入鼻,細細體會,好像是松針被陽光曬出的蓬松的香味。
斗篷男又說了一遍:“我覺得這種時候,你可能需要我。”
桉朵兒驀地臉紅。雖然她還是沒聽懂斗篷男的話。
斗篷男嘴里清爽的熱氣散在她面頰,很快皮膚上就濕潤一層,仿佛剛出溫泉。
再被他壓了片刻,桉朵兒感覺他身體的熱度幾乎刺破她的衣衫,心底陡然一劃亮,就是一陣駭然。
試想,斗篷男偷偷換了她的酒,必定是想喝她的酒。也就是說,斗篷男將白玉瓶和翠玉瓶里的東西,偷偷掉了個包,自己灌下整瓶酒。
含了足能撂倒一匹馬的情藥的酒。
桉朵兒深刻體會到,這世上有種說法,叫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眼看斗篷男的身體越來越熱,氣息越來越熾烈,透出一股酒味,同時將她壓得越來越緊,桉朵兒嚇得魂不附體開始哆哆嗦嗦地辯解:“不不不,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啊不不不!你不能需要我,你你,你需要別的女子都成,就是不能是我。大哥你你聽我說,我有很多錢……要不我給你錢……”
斗篷男說:“錢?不錯,錢是個好東西。”
桉朵兒心里一狂喜。
斗篷男馬上又說:“但你現在需要我,和你給我錢,這兩件事有矛盾嗎?”
斗篷男說著,臉猛一下壓,桉朵兒就覺得自己的臉蛋被覆蓋住。她嘶聲大叫,不相信世上有如此無賴的人。
她感覺斗篷男的嘴唇隔著風帽貼在她臉上,這讓她幾欲發狂。
就聽斗篷男低低地說:“我這人,有點特殊本事。”
桉朵兒狠狠道:“當然,你會偷!”
斗篷男卻低低笑起來:“不,不不,你完全弄錯了。我那點特殊的本事,是換味。味道的味。”
桉朵兒茫然。
斗篷男接著解釋:“兩樣離得近的吃的或喝的,我能把它們的味道換過來。比如一瓶酒一瓶水,我能把酒的味道變成水,水的味道變成酒。但只是換味而已,不過水還是水,酒還是酒。”
這真是桉朵兒聽過的最扯的事。
等等,這事兒是不是跟她有關?
酒的味道變成水,但酒還是酒?
隨著桉朵兒的腦子轟然炸開,身體跟著一熱,緊接著就成烈火燎原之勢。并且那熱極古怪,熱得她很難自控,想……她也不知道想什么,總之讓她羞得恨不得挖個地縫兒鉆進去。
斗篷男低頭靜靜欣賞她的窘迫樣兒。
酒變成水的味道,但酒還是酒。她灌下滿滿一瓶水,實際是喝了慢慢一瓶酒!
酒里還有足能撂倒一匹馬的情藥……
這才是真正的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斗篷男附在她耳邊小聲說:“聽說清源閣的有些藥,效力迅猛,若得不到解法,嚴重的會喪命。”
桉朵兒又羞又恐,眼淚洶涌而出。
斗篷男嘴里的熱氣絲絲散在她耳垂:“我覺得,你現在可能需要我。小姐,我是個實誠人。”
桉朵兒覺得他史上最實誠的魔鬼加色鬼。
但她沒辦法,她灌下那一整瓶酒,現在窮途末路了。
桉朵兒死死咬著下唇,掙扎道:“你做夢!你是什么東西!”
斗篷男沉默,片刻之后,身體竟離開桉朵兒幾分。
“既然你這樣想,”他的語調變得清淡:“那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我送你去清源閣。那兒的大夫會救你。”
桉朵兒駭然大叫:“不行!不行不行!”
這幅尊容,讓清源閣里的全體大夫看到,她可以直接去死了。
斗篷男想了一會兒,再次建議:“那么,我送你去你哥哥那里?看得出你很信任你哥哥。”
桉朵兒搖頭搖得更劇烈。
哪怕讓清源閣的全體大夫看到她這鬼樣子,也絕不能讓淵云看到。淵云知道她這糗事,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再睬她。
斗篷男犯難了,離開桉朵兒,站直,撫著下巴沉吟:“這樣,那……”
“去找蘇翊哥哥!”
桉朵兒急中生智,一咬牙終于發出命令。
以蘇翊對她的疼愛,必定能幫她治好“毒”,又能給她守住秘密。
現在只有這一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