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桉朵兒乘坐清河羽族的靈物“天啟”飛出韶華宮。
萬里江山飛逝,千載行云流衍,天空仍是青藍海域漩渦,陽光錯落成小段,魚群一樣游曳。
桉朵兒坐在天啟闊大的背上,滿目凄涼。
其實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聽說現在外面危險得很。
他們西冥神族平靜這么多年,現在卻一夜之間風起水涌。大致情況是這樣:他們清河羽族和臨近的北陸一族杠上了,而北陸一族自古的聯盟,西冥神族中最大的勢力——東之月族,毫不猶豫地介入戰爭,已經跨過墨海,逼到他們家門口。
總之是亂得一團糟。
哥哥每天都在忙這些亂糟糟的事,把腦子也忙壞了了,才會不信任她。
她怎么會喜歡蘇翊?她怎么會用匕首扎凝玹?她是桉朵兒啊,是從小被哥哥抱著長大的寶貝。從什么時候開始,說疏離就疏離了。芥蒂來得如此防不勝防,不可消解。
想到這些,桉朵兒心里激憤到極點,也悲傷到極點。
又怒又悲中,眼淚嘩然而下,情不自禁地去小包裹里掏手絹,找了個底朝天之后,終于有點茫然了。
她隱約意識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自己在收拾包裹方面,貌似不太專業。
小包裹里的內容是這樣的:紅豆團子,綠豆團子,黑豆團子,芝麻團子,薯泥團子,桃醬團子,以及幾瓶果露。有且僅有團子和果露……
真是,關鍵時刻就能見證一個人真正的喜好。
桉朵兒忍住洶涌澎湃的眼淚,強迫自己冷靜。全是團子,一點咸的東西都沒有,這一路牙如何受得了。摒棄牙的問題不談,她現在是長途跋涉離家出走,總得沐浴更衣,照現在的情況看,她洗完澡后只能把團子裹在身上……
所以,現在沒有辦法,只能返身回韶華宮,讓蘇嬤嬤幫忙重新收拾一個包裹。
天啟轉身,桉朵兒遙遙望見一個青色小點在海域里若隱若現。
蘇翊和他的坐騎“青綾?!?。
桉朵兒心里先是一酸,緊接著又一暖,然后便因那一暖而更酸楚。
此情此景,只有蘇翊還把她放在心上。
她對著飛速靠近的蘇翊大喊:“蘇……”
“哥哥”兩個字被沖進喉嚨里。
就在飛往蘇翊的一瞬間,她碰到一件怪事。天與地、晝與夜突然在她眼前不停地交錯變換,她自己倒平穩得很,一切天地山河卻變成河里撲騰的魚,一會兒頭朝天一會兒尾朝天,夾雜片刻朝陽萬里,片刻星空幽藍。
最后的一刻,陽光與星斗均消失,永夜。
眼里有光線落入時,天啟已不知去向。四周是繁茂的古木林,挺拔接天自成屏障,星辰順著暗綠枝葉層層流瀉而下。
桉朵兒這才發現一件好玩的事。受靈力控制,韶華宮的晝夜,原來與外界是顛倒的。她飛出宮時明明是早晨,這會兒不小心墜入古木林,卻變成星光閃爍的夜晚。
她跪坐在軟軟的地上,抬頭津津有味地看滿林繁星。
好一會兒,耳邊有聲音問:“好看?”
她點頭:“好看極了?!?/p>
沉寂。桉朵兒驟然爆發出駭叫,滿頭黑發幾乎根根直豎起來:“鬼啊!鬼!”
叫著,身體一軟,往前一趴,就與一張人臉正對上,駭叫又加重一層,古木林都跟著顫抖起來。
人臉輕咳一聲,淡淡地問:“有這么好看的鬼?”
聲音溫和,夾著一點幽淡的松針味,只如一縷安息香漫過嘈雜,桉朵兒眼睛瞪得老大,尖叫卻不自覺地消退。
她定定心神,看眼前的臉,試圖判斷是不是一只好看的鬼。但這鬼古怪,只以面具示人。落入桉朵兒眼簾的是一只黑色蝶翼面具,遮住鬼的雙眼和半張臉。按說這種遮擋法,并沒全部掩去面貌。但奇怪的是,桉朵兒隔著面具,卻完全判斷不出后面那張臉的美丑,甚至對大致輪廓也沒有把握。
好像在面具后,另有一層障眼法。
桉朵兒茫然地伸手,試圖去揭面具。纖細的手腕立刻被握住。握她的那只手,掌心清爽溫潤,好像那觸感中也含著松針香味,真奇怪。
那人嘆氣:“小姑娘,你娘親沒教過你,不能隨便碰男人的臉?”
桉朵兒愣愣地點頭,想收回手,那人卻仍握著不放,緩緩牽到自己唇邊,喃喃道:“你很冷?手這么冰涼。”
話音一落,桉朵兒掌心就被熱氣彌漫,那些熱氣順著皮膚上延,又透過皮膚裊裊沉浸入心底。瞬間,她整個人都似一朵舒展于溫水的枯菊。松針香味濃郁起來。
那人竟將她的小手覆蓋在自己唇上,對那手心哈氣。
桉朵兒小聲抗議:“不能隨便碰男人的臉?!?/p>
那人含糊地辯解:“只說不能隨便碰臉,沒說不能隨便碰嘴?!?/p>
桉朵兒覺得這解釋很合情合理。
毫不夸張地講,她是真的,真的,太喜歡那人對她哈氣的感覺啦。
等她一只手暖起來,那人主動放開后,她又伸過另一只手,說:“這只也很冷?!?/p>
那人聽話地對她另一只手哈氣。
另一只手也暖氣來以后,她仔細想想,又小聲說:“我覺得我的腳也有點兒冷。”
那人說:“姑娘,你左轉走十步。”
桉朵兒迷茫:“???”
那人說:“左轉走十步,有一個草垛子,你把腳伸到里面去,很暖和?!?/p>
桉朵兒心里泛起淡淡的失望。
那人突然道:“姑娘,能否跟你說件事?”
桉朵兒說:“嗯?”
那人嘆口氣,聲音里不無無奈:“姑娘,就算是匹馬,夜間也得休息片刻。你能否開開恩,不要不分白天黑夜地騎?”
桉朵兒說:“???”
但片刻之后,她便恍然大悟,頃刻間渾身汗毛倒豎,眼珠子在眼眶里掙得生疼,幾乎要滴出血。
那人的話,終于讓她意識到一個大問題——從落入這片古木林之后,她便一直騎跨在那人腰上,怪不得總覺得地上軟軟的。
而現在,她不僅騎在那人腰上,還身體前傾而伏,上半身與他緊貼,臉也與他相隔不足三寸。
多旖旎的姿勢。
桉朵兒像只中箭的兔子,一躍而起閃到一旁,忙不迭地道歉:“哦哦,哦,對不起對不起,壓疼你了,壓疼你了,你,你還好吧?”
那人平靜道:“禮尚往來,姑娘把我當了半天床墊,我是不是應該也……”
桉朵兒果斷地打斷:“我身上全是骨頭,做床墊硌得慌。趕明兒我讓哥哥給你送張全新的。真的,又大又軟,包你滿意。”
那人點頭表示贊同:“你哥哥肯定很有錢?!?/p>
桉朵兒借著黯淡天光觀察地上的人影。全身月白,著裝與淵云很像。衣袂平鋪于落葉而散開,如同巨大的蝶翅,一束束黑發流水般穿梭其中,隨著夜風拂動而微微起伏。星光再一朦朧,桉朵兒視野里就只剩一幅黑山白水的水墨畫。
就這樣躺著一動不動,還蒙著面具,卻已迥異于眾人。
出神間,就聽那人再度開口,言語間頗有興致:“姑娘,靜夜無聊,我們打個賭如何?”
桉朵兒不禁好奇,問:“打賭,賭什么?”
那人說:“先說賭注吧。你若輸了,就給我做使喚丫頭?!?/p>
桉朵兒思索半晌,慢慢確定,這是個很雅致、很幽默、很彬彬有禮的神經病。
那人嘴角暈開一縷微笑,輕松道:“我可不是神經病,我這人最守賭約。我若輸了,就給你當馬騎,繞整個西冥走一圈?!?/p>
桉朵兒還沒反應過來,便聽那人悠哉道:“我們就賭,半個時辰之內,你必定會跟我洞房,如何?”
(二)
夜風幽涼,星光漸次明滅,月亮卻僅為一縷淡影,游移在薄云之間。
桉朵兒靜靜看了男子片刻,說:“再見。”
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忽又折回,又靜靜地對男子說:“你去死吧?!?/p>
再度轉身,走兩步,突聽男子在身后嘆氣:“是快死了。”
桉朵兒不想理睬,腳下卻又像被牽住,略微一滯,男子有意無意地說:“真的快死了。”
桉朵兒冷笑:“放心吧,禍害遺千年,天下人全死光了,也輪不上你?!?/p>
男子說:“我也一直這么想,所以總以為自己萬壽無疆。正因為太松懈,才著了毒蟲的道兒。”
桉朵兒忍不住轉身,問:“毒蟲?”
男子微微點頭:“這林子里的毒蟲,跟蛇差不多。咬一口,渾身都無法動彈。過不了一個時辰,恐怕就毒發攻心了。”
桉朵兒這才注意到,從碰上這男子開始,他好像真的至始至終平躺于地,沒怎么動過。
桉朵兒想了想,又疑惑道:“你的手動了,嘴也動了?!?/p>
男子平靜地解釋:“毒性是一點點延伸的,剛剛尚未蔓延到手,這會兒手也動不了了。至于嘴,嘴嘛,大概嘴太賤,百毒不侵了?!?/p>
說完又加了一句:“臉皮也厚得百毒不侵,所以臉也沒事。”
桉朵兒覺得他解釋得很符合邏輯。
桉朵兒問:“那你怎么辦?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肯定沒有大夫?!?/p>
說實話,她是有一絲擔心的。男子久久不語,她的那一絲擔心,就慢慢變成牽腸掛肚。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從沒出過韶華殿的桉朵兒,對書里的概念向來抱尊重態度。
她開始小聲解釋:“我不懂醫術,也不知哪些草藥能解毒……關鍵是我也不知道咬你的毒蟲是什么?;蛘呓o你把毒吸出來管用,但……我不能救了你,自己卻死了。我雖然不是禍害,可也不能這么年輕就死去……”
說到最后,她竟然生出羞愧感。
就聽男子緩聲道:“我常年在這山上采藥,對毒蟲和解藥倒是了解得很。這解藥,此時可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p>
桉朵兒陡然一喜,臉上展開春花似的笑。
男子說:“你抬頭看。有沒有一只果子?”
桉朵兒略一遲疑,便乖巧地抬頭。
就著這一處格外純透的星光,她看清頭頂三丈處,繁枝茂葉間確實晃蕩一只碩大圓果,隨風半圈半圈地旋轉。
男子說:“那就是解藥。相信我,我不是第一次被毒蟲咬,絕對錯不了?!?/p>
桉朵兒歡欣至極,雀躍著就要往上躍,但一口氣提到半道,莫名其妙地又降回去,再提氣,依然如故。
身體沉如麻袋,根本飛不起來,桉朵兒驚訝地發現,自己那一身本就不太高的修為,竟然全被莫名凝住了!
她情不自禁地自語:“這可怎么辦?”
男子輕咳一聲,說:“我倒有個辦法。”
桉朵兒瞪大眼看他。
他又說:“往后看,那棵老松下有一個包裹,是我的。包裹里有一截長繩,很長很長,攀崖用的。你把繩子扔上那果子旁的樹叉,再綁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上去。我的嘴還能用,大可以用嘴叼那果子。你說呢?”
桉朵兒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實施起來還是有困難。且不說她現在修為都被凝住,把繩子準確無誤地扔上那樹叉是否可行。就算可行,男子看上去身形高大,她怎么拉得動他。
這些想法一出,就聽男子不緊不慢道:“你別看我傻大個兒,其實輕得很,大概天生的骨頭輕。至于扔繩子嘛,你直接扔吧,扔不上再說,試試總沒錯的。”
桉朵兒終于不再猶豫,按照男子的指示,從包裹里翻出長繩,再將繩子一端對著緊挨果子的樹杈一扔,繩子像條靈蛇鉆入夜空,安靜時,那騰空的一端竟不偏不倚,正好穿過樹杈回到桉朵兒手中。
桉朵兒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繩索,直到傳來男子爽朗的笑聲,才回過神,也跟著清靈靈地笑起來,歡喜得語不成調。
男子說:“你有善心,上天眷顧你呢。”
桉朵兒突然發現,這其實是個很溫暖人心的男人,雖然嘴賤了點,臉皮厚了點。
接下來就順利了,桉朵兒按照事先計劃,用一端繩子捆住男子的雙腕,再拉扯另一端,男子便四平八穩地升起。男子竟真如自己描述,骨頭挺輕,讓桉朵兒幾乎沒怎么費力。
變故是在男子升上樹頂的一瞬間發生的。
握在桉朵兒手里的繩子,竟然毫無征兆地斷了,緊接著,本來沒什么重量的男子,突然跟浸了水的棉花似的,嘩啦啦變得沉重不堪。桉朵兒撐不住,身體便被騰空帶起,嗖一下升了老高。
男子下落,她上升,等二人在半空平齊時,男子的體重不知不覺間又降了下來,似乎正與小巧纖弱的桉朵兒相仿,于是二人便一人連著繩子的一端,面對面飄搖在風中。
桉朵兒神奇地發現,本是握在她手里的繩子,不知為何,變成系在她雙腕上。那繩結也不知怎么打的,感覺挺松,但任她怎么掙扎也掙不開。
她掙了半天,頹然放棄?,F在她和男子一樣,都被捆在繩上。
“天啦,”男子溫緩卻驚訝道:“天啦,這就是傳說中的,一根繩上的螞蚱?”
桉朵兒瞪眼:“你才螞蚱,你們全家都螞蚱!”
男子想想,說:“是我說錯了,哪有姑娘這么冰雪之姿的螞蚱。”
桉朵兒心里好受一點,男子卻又變得驚訝:“天啦,這就是傳說中的千里姻緣一線牽?在地愿為連理枝?銀漢迢迢暗渡?”
桉朵兒閉口不言,她覺得自己還是沉默比較好。
晃蕩一會兒,她終于忍不住,小聲問:“繩子怎么突然斷了?還有,我怎么被捆住了?”
男子嘆氣,很是遺憾的樣子:“當然是你用繩子不得法。對了,你平日玩過繩子嗎?沒玩過?難怪會玩得一團糟。至于怎么變成現在這樣,估計只有你自己清楚。”
桉朵兒的臉紅了。她唯一玩過的繩子就是繡線。她沒想到玩繩子竟是這樣一件高深莫測的事,能橫生出這么多變故。
又晃蕩一會兒,夜風四起,她和男子的衣袂都憑風飄起,獵獵之聲不絕于耳,她又問:“大哥,你身中的毒怎么辦?”
一想到男子有可能毒發身亡,而自己就必須和一具尸體同吊在樹上,桉朵兒腦中就轟隆炸開。雖然她與男子是初識,壓根不存在情深意重一說,但她還是不得不說——此時此刻,她真希望被毒蟲咬的,隨時可能毒發喪命的那一個,是她自己!
這么想著時,男子已在旁邊低語:“你真的是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天憫人的姑娘?!?/p>
桉朵兒連打三個冷戰。男子接二連三地展示讀心術,難不成他其實已經毒發死了,此時根本就是個鬼?
風陡一增大,桉朵兒就忍不住尖叫,于此同時,男子竟也叫起來,但那語氣甚是歡快:“果子果子,快摘果子!”
隨著那陣大風,原本掛著果子的、高高在上的那叢樹枝,竟然奇跡般地往下拂動,潮水似地倏忽壓下,正壓到他們之間,于是那果子也便閃到二人之間,對著二人的口鼻一晃,很快又隨著樹枝的回彈而跳走。
桉朵兒立刻激動起來,也跟著叫:“果子果子,摘果子?。“パ?,沒有手,這可怎么辦好!手被捆了啊!”
喊著時,樹枝再度壓下,果子也開始往二人面孔之間閃。
男子的嗓音抬高,顯出急切:“沒有手有嘴??!用嘴??!用嘴摘!”
這是個好主意,當然也是唯一的主意。桉朵兒豁然開朗,于是果子再閃到面孔前時,張嘴便咬。
果子又彈回去,男子很快地開導:“姑娘,你這樣不行,太盲目,要穩準狠……”
桉朵兒被教訓得不耐煩,大喊道:“你自己咬??!你自己怎么不咬!”
男子竟也不反駁,立刻點頭:“對對,我自己也可以咬,下次我和你一起咬。”
于是果子再次壓下時,兩人便同時張口去咬。男子理論上有一套,誰知真落到實處,竟不比桉朵兒高明多少。兩人不停對著面孔之間時上時下的果子咬,那果子卻似專門與人作對似的,怎么也不著他們的道兒。
果子越蹦越歡,兩人越咬越激情澎湃……
終于,在果子又一次從他們口鼻間竄上他們頭頂時,兩人都太激烈,一個動作沒剎住,嘴唇就貼到一塊兒……
桉朵兒保持這個動作片刻。她在事后回憶,不知自己怎么能保持這個動作片刻,要知道她和男子是吊在半空而不是立在地上,這完全不符合力學原理。
但她真的保持這個動作片刻,貼著男子的身體,與男子四唇相對。
直到松針香味在齒間繞圈兒,唇變得露珠似的潤涼,她才反應過來,一時也顧不得果子,竭力退開半尺,瞠目結舌地看著男子。
風停,樹枝和果子均不再壓下,男子的聲音靜謐如清泉石上流:“不知在姑娘家鄉,有無鬧洞房的習俗?不知姑娘有無親眼見過鬧洞房?”
桉朵兒的靈臺里,有一陣鞭炮聲炸響,將意識炸得鮮血淋漓。
她確實見過鬧洞房,也確實見過有這么鬧的——就跟剛剛他倆鬧得一模一樣。一只蘋果被吊在新郎新娘之間起起伏伏……
驚愕之際,男子在一邊平和地問:“姑娘這可算自愿與我洞房?我說的是洞房而非圓房。洞房這概念比較大……依我看,也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