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影下,稀星數點。
家宴后動身,還不及晌午,前行片刻,就已是深夜。一看就非實境。
蘇葉很大度,給了他們整個西冥排名第一的代步靈物火鳳凰。從幽笛谷到神荼島,路途遙遙,火鳳凰卻只需行幾個時辰,以至于幾人連包裹都不用收拾。
及至火鳳凰本身,也迥異于其它靈物。坐在其身上,就如處于一方山頂遼原。林海起伏,流水潺源,盤根錯節的古木掩映清寂院落,燈窗花影搖曳。
煙行云自坐上火鳳凰之后,又恢復正常,待人接物沉穩有禮,對桉朵兒關照又有加,對東之月進退有度,讓人懷疑那宴會中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據他自己說,有調息養神的習慣,因此告過罪后,獨自回房間休養,留下另外三人在庭院里大眼瞪小眼。
桉朵兒想破頭也想不通,蘇葉最后做的那個決定——讓天玥隨他們一道——是什么意圖。
或許他害怕煙行云對東之月糾纏不休,因此刻意加一個美女加以牽制?又或許他希望天玥能看緊東之月,以免東之月背著他胡來?
無論哪種可能性,桉朵兒都覺得挺扯。
桉朵兒和天玥坐在海棠樹下的石桌邊,東之月背對她們,立在荷池邊,看似在賞花。
桉朵兒又瞥見天玥那悵然的神色。
當她覺得自己該說點兒什么時——比如:“閑著也是閑著要不咱湊桌麻將,我一人頂兩人”,或者“要不咱玩個真心話大冒險”——東之月突然轉身,靜靜看著她,道:“不知慕容小姐是否有興致,陪鄙人去外面走走?”
他還是沒看天玥。
桉朵兒覺得他有點兒過分了。
清夜無塵,隨東之月走在山崖邊沿,桉朵兒忍不住問:“夜之哥哥,你是不是,嗯,很喜歡天玥?”
問完發現這純屬一句廢話,急忙又改口:“夜之哥哥,我是說,你是不是從前與天玥兩情相悅,但發生過什么事?她是不是失憶忘了你?既然如此,你和蘇葉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還是……都喜歡……”
越問越混亂,只能閉口。
側頭看東之月時,卻發現東之月垂瞼斂目,靜得仿佛一尊石雕,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壓根沒聽進她的話。
桉朵兒只能又問:“夜之哥哥,你為什么白天總是不理天玥……”
“榛榛,”東之月突然一個前移轉身,便擋住桉朵兒的路,與她相視而立。桉朵兒看著那清韶雙眸中的一點淡影,驀地有些恍惚。
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想念東之月,那個幻境之外的,喜歡捉弄她、欺負她和寵她的東之月。
她想離開幻世。
雙目剛有些酸澀,就聽東之月道:“榛榛,你真的是榛榛?我總覺得,你挺奇怪。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覺得,自己好像認識你一樣。你和別的女孩子,都不一樣,很不一樣。”
他攬攬桉朵兒的肩膀,溫和道:“陪我去坐一會兒。”
峰谷霧嵐,月光透過婆娑枝葉,變成一群朦朧的魚在身邊游動。東之月修長瀅白的手指靈動如奏雅樂,節律卻慢,好像故意延長世間,用以完全享受一樣美妙事物。
他的指間,是一個發結,用他的和桉朵兒的頭發編的。
桉朵兒腔子里一顆心撞得又急又重,咚咚聲幾乎隨風傳開。東之月的舉動,讓她完整回憶起幻世之外的經歷。雖然東之月并未與她編過發結,但他對她的寵溺,讓她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的。總有一天,他會對她做一切情人該做的事,細致而溫存。雖然在幻世之外時,她其實很抗拒這些。
她非常想念幻世之外的東之月。
桉朵兒看著低頭仔細編發結的東之月,慢慢就產生一點奇怪的想法——若是在這幻世里,讓東之月愛上她,會怎樣?
想著,東之月突然開口,沉寂卻突兀:“我很害怕。”
桉朵兒說:“啊?”
東之月手中不停,睫毛垂得更低,兩頰有了陰影:“我很害怕。你也知道,天玥她失去記憶。我偶爾在她睡夢中,用術法喚醒她,讓她憶起我,與她短暫相聚。”
他頓了頓,又說:“但這種機會不可多得,大多數時候,我都盡量避免與她相見。而現在……現在,唉,現在我再也不用避免了。我可以毫無顧忌地見她愛她。你知道,近鄉情更怯,我真的害怕。”
桉朵兒腦中混沌。
她完全沒聽懂東之月的話。
為何東之月往日要盡量避免與天玥相見?為何現在又可以毫無顧忌地見天玥、愛天玥?這怎么解釋?
桉朵兒唯一聽懂的,就是那句“近鄉情更怯”。
搞了半天,東之月是因為心中害怕,拿她桉朵兒做個心理安慰。
但東之月也會害怕。這不是千古奇談。東之月會因為天玥而害怕,卻從沒有因為桉朵兒而害怕,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
桉朵兒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閉口不言。
東之月卻兀自解釋:“我以前盡量不見她,是有原因的。現在能夠見她,也是有原因的。這原因,再過不久你就會明白。你要原諒我。”
桉朵兒不解:“我要原諒你?”
東之月卻移開話題:“你可能不知道,她那一身傷,其實……全是我做的。”
盡管早知道真相,聽東之月親口說出來,桉朵兒還是忍不住心驚。
剛欲開口問原因,突聽旁邊傳來怯生生的一聲低喚:“榛榛,這么晚了,要不我們……回去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