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樹到人間的第一天就是鬼節。在醫院上班的人都知道醫療行業里有這么一種說法：清明瘟，桃花癲，冬至邪，鬼節見祖先。

字面上就能看出其中意思來，清明時節，桃花盛開階段，冬至前后，鬼節那天，人的生命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你怎么也想不到，也不能相信，身邊的人突然死了。或許你不用想了，可能死的就是你。

簡單就是說：鬼節這一天，莫名其妙，毫無章法，沒有依據可言的，怎么救怎么防都無濟于事的死很多人。

那段時間上班的人，所有都做好忙碌的心里準備，不管空閑幾分鐘都當它是賺來的，意外得來的禮物，交接班見了面大都會問：今天做了幾個？今天幾連擊？

雖然這些問題看起來好像不太尊重生命，但是世上還有誰比醫護人員更尊重生命的，常年跟生命打交道的人，尊重早已刻在心里，流淌在血液里，生命的矜貴從來不在嘴上體現，行動更準確。

奈何世間節奏太快，都喜歡表面的，直接的，赤裸裸的，深一步的體會，不好意思，太累了，不約。

村里有老人說，鬼節就是鬼門大開之日，地下的鬼不管好的壞的一溜都被放出來了，祖先親人想你了，趁著今天來看看你，惡鬼看見你不喜歡了，就順帶把你的魂勾走陪他們去了。所以這一天最好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干，選一個舒適安全的地方安穩睡一天最好，反正不出門就是最安全的。老人還說，還有平日里多祭拜是有好處的，祭拜多了先人厲害了就能保佑你平平安安，不然你被惡鬼拉走的時候，你的先人都沒能力保護你，只能眼睜睜看著你被拉下地獄。

趙嘉樹想起了去年鬼節那晚他正好值班，那真是一個畢生難忘的夜晚。

那晚他是后半夜，一個后半夜總共八個小時，他心肺復蘇了五個小時。他從凌晨三點開始一直在心肺復蘇，氣管插管，腦袋飛速運轉應對已經出現的，可能出現的，即將出現的所有意外狀況，腦子不停開醫囑手上不停寫病歷，他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一臺機器，再飛速旋轉一會兒他都要自燃報銷了。

值夜班的幾個護士跟著打針、吸痰、用藥、寫記錄，還要忙著看管前半夜遺留下來的患者，腳步快要跑飛起來了。

忙到氣管插管用的視頻喉鏡沒電，忙到輔助呼吸用的呼吸皮囊全部用完，忙到心肺復蘇儀不夠用就徒手按壓，一人上去按兩分鐘換人，按兩分鐘換人，循環往復兩三個小時，直接把所有人累趴了但還是堅持著因為還要繼續搶救。

那晚一共搶救了五個患者，其中一個抽搐的病人送到醫院時心跳呼吸停了，按壓！一個有精神病史的患者剛送到醫院不久突然也發現心跳呼吸驟停，按壓！還有一直在急診室觀察的心衰患者這幾日情況趨于穩定，那晚也突然病情惡化撒手人寰，按壓！睡夢中發現身邊人僵硬的120也送來兩個，按壓！按壓！

但結果不盡人意，無一搶救成功。

家屬們都覺得太快了太突然了不能接受，白天都還好好的，有說有笑能吃能喝，怎么突然就死了。那晚急診室的大廳，哭聲響了一晚，交疊來的患者，交疊的家屬，交疊的哭聲，干啼濕哭，觸目慟心。

那晚五個小時一直處于搶救中，加班叫了好幾個還忙不過來，趙嘉樹身子靠在桌子旁站不住了，整個人已經麻木呆掉了，耳邊嗡嗡不斷響著家屬的哭泣聲，他覺得這輩子都沒上過這么忙的班，忙到已經沒想法，心肺復蘇按得他腦仁疼，下了班還暈乎乎犯惡心。

那晚值夜班的龐伽伽、丁紹萱等幾個護士都做到頭發凌亂，雙腿沉重邁不開抬不起腿，雙手打顫類似帕金森犯了，眼前一片繁星在旋轉，其中龐伽伽看到白天接班的護士直接就哭了，她并不是覺得委屈，也不是累的，就是想哭，抑制不住的想哭：“我剛才才想起還有一個小兒科在急診室，一晚上忙到已經忘記它的存在。”

整個急診大廳一片狼藉，太平間的大叔站在急診室門口抽了一支煙狠狠滅掉，挺直腰板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來，但是黃著的一張臉頂著兩個黑眼圈出賣了他，只見他說：“天都亮了，你們也該結束了，今晚我都來這第五次了，一個后半夜我抽了八支壓驚煙，我都拉怕了，要是待會還要再來，我看太平間的屋頂都要壓不住了！”

趙嘉樹趴在護士站無力揮揮手，“李叔，要是再來你就把我也一并拉走吧！再做下去，我也要心肌梗塞了。”轉頭對龐伽伽說：“伽伽，我停了你千萬不要按，太痛苦了，骨頭按斷了又影響我形象，按醒了還要給別人按，我還是不醒得了。”

龐伽伽淚中帶笑，她覺得自己是極度忙碌后的感覺功能失調了，竟然在那里笑起來了：“你讓我按我都按不動了，你還是自己跳吧！今晚做了這么多事情，但是一個都沒有搶救回來，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心情不好。”

白天接班的護士郭曉飛邊安慰龐伽伽邊拿出手機日歷，日歷上寫著：中元節！郭曉飛恍然大悟，拍拍龐伽伽的肩膀說：“原來今天是鬼節，所以那么忙，再說醫生護士再厲害，也不能從鬼的手上搶贏人，回去好好洗洗睡覺。”

龐伽伽一聽認命了，焉在護士臺上嘟囔：“原來是鬼節啊！難怪這么忙！”

因為是鬼節，所以一切邪門都可以理解了，那些不幸去世的人都是被鬼勾走了魂魄，就連醫生也拉不住。

被趙嘉樹反駁了，“你們都是知識分子，你們還真相信世界上有鬼啊！”

龐伽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能確定世上沒鬼？不然你說，為什么今晚忙成這樣，難道僅僅是因為你衰？”

一年后的鬼節，趙嘉樹想說：“世上真的有鬼，我現在就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