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見青山
夢是一種神奇的現象，一個晚上的時間，夢境之中卻可能過了很久很久。
雖然世間的修士完全不清楚這種現象的成因，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利用夢境來做一些事情，比如進入別人的意識中去和別人交流。
很多時候，這種手段是被用來治療一些神魂上的創傷的，所以也被稱作養魂術。
張風云中毒這幾年，接受過不少次這種手段的治療。
但是當時他被黑暗裹挾，根本沒有觸碰到這些秘術，可這些術法的作用，卻印在了他的靈識里面。
自從他解毒成功以來，就一直在睡夢之中經歷著這些秘術。
他的靈識之中殘留的大小秘術有數百種之多，但是這兩日他無聊之余，將這些秘術經歷了一個遍，到如今依舊堅挺著沒有消散的，就只剩下南華臺莊圣所留下的一夢三生術了。
這門術法是南華臺不傳之密，自有其玄妙之處。
張風云對這個夢境非常好奇，幾日來他把這些夢境經歷一遍下來，魂魄上的傷勢倒是都令他意外地修補好了。
冰老人也知道這件事，對于夢境之術他也是十分好奇，所以一到晚上就慫恿著張風云早早睡覺。
張風云也很喜歡這個夢。
雖說這秘術的名字叫一夢三生，但是施術之人明顯修為不足夠，所以這術法只有幾十年的長度。
不過這比起那些幾天一個月的秘術，已經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這兩天磨下來，這幾十年的夢境，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年了。
夢境之中的張風云，也已經數十歲了。
他在夢境之中還是不能修煉，但是卻不受毒性困擾，一心鉆研學問，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一位大儒。
坐在山巔之上，看云卷云舒，觀天地變化，這就是張風云在夢境之中每日的日常活動。
“老師，明云閣的那些人又來了。”一個書童打扮的小孩子從山澗上躍上來，規規矩矩地說道。：
“來就來了，你慌什么？”張風云手持一卷竹簡，撫著長須說道：“這次他們來干什么？”
小童回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求見老師您。”
張風云伸手一撈，幾縷浮云從他蒼老的指縫之中溜出，什么都沒有留下。
他收回手，又捋著胡須說道：“那便見一見吧。”
“是。”
小童縱身一躍，在澗邊青石上點了一下，消失進了林子里。
不一會兒之后，他又再度從林子里出來，身后跟著一個青年。
青年身著藏藍長衫，氣度不凡，但是卻沒有像小童一樣躍上來，而是在空中平步而上，緩緩來到張風云的身后。
“今年來的竟然是你？”青年站定之后，張風云開口說道：“我還以為來的還是你父親。”
那個青年倒是禮數十分周全，拱手作揖道：“父親今年上任了宰相，朝中事務繁多，不能來拜謁凌云先生了，還望先生見諒。”
“沒什么見不見諒的，即使是你父親年年都來，我也不曾見過他幾次。”張風云摩挲著手里的竹簡：“你來的意圖是什么？還是和以往一樣？”
“不敢。”青年低眉順眼地看著地面，低聲道：“只是單純問學問。”
“你倒是聰明，比你父親強許多。”
“父親身居高位，總是有很多不得已之處，還望凌云先生見諒。”
“好了，不必為你父親開托，我若真的在意這些，你今日也上不來。”張風云轉過身來：“你不是來問學問的么，有什么問題便問吧。”
“學生……學生冒昧，想問一些修行上的問題。”
青年心中直打鼓，畢竟世人皆知，凌云先生雖然學問高深莫測，但是因為一些原因卻是不能修煉，他提這個問題出來，也是冒著很大的風險。
那是凌云先生啊，世間最受尊敬的大儒，若不是因為父親的原因，自己也難以和他老人家見上一面。
但是張風云并沒有在意這些，他揮了揮手，示意小童擺桌備茶，將手中的竹簡放到了一邊。
“問吧，既然我答應了你，你便問什么都可以。”
“多謝凌云先生。”青年規規矩矩地跪坐到桌子另一邊，這桌子是石頭制成的，就一直擺在張風云打坐的山巔之上，由一塊巨石打磨而成，分為上下兩半，中間掏空，用來存放茶盞茶壺，十分精巧。
不過青年對這些并不感興趣，他只是端起茶盞淺淺地飲了一口茶，然后便將杯子放下了。
“你為什么要來學我的道？”張風云問道，此刻的場景倒像是老師在考校自己的弟子，而不是兩個不相識的人。
那一口茶似乎掩蓋掉了青年的慌亂，他緩緩說道：“凌云先生素以學識高深聞名天下，學生自然心生仰慕之情。”
“說謊。”張風云瞇著眼睛一下一下地捋著胡子：“這答案并非出自真心，我要聽你真心話。”
青年猶豫了一下，說道：“父親常說，凌云先生若是能夠修煉，必然早已是圣賢之身。”
“原來你想學我的圣賢道。”張風云笑著說道：“小伙子，你的胃口很大么！”
經歷數十個夢境世界，又在這里潛修數十年，張風云要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便是他對人生的感悟了。
這也虧了他沉穩的性子，才能在這山林之中，一坐就是數十年。
那青年面色赫然，但是還是恭敬地說道：“學生不才，還請先生賜教。”
“也罷，也罷。”張風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當年你父親執意出山入世，不然我這一生所學，總歸是要他來繼承的，你能學到，也算是，我來了解了這段因果吧，你且聽好了。”
青年正襟危坐，側耳傾聽，生怕漏過一個字。
張風云的聲音蒼老沙啞，但是卻不刺耳，娓娓道來最能讓人身心舒暢，與其說是在講道，不如說是在彈奏一曲春雨潤物一般的琴曲。
青年年紀輕輕便已有了通玄境的修為，悟性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如今張風云講道，他聽的是如癡如醉。
“圣人，為圣為人，可超凡脫俗，也可游戲人間……”
“為圣者，當心思天地，利萬靈，而敬眾生……”
“圣人之道，不在天地，而在乎己身，心思天地但非天地……”
“所謂道者，居萬物之上則更其上，居萬物之下則更其下。是道也，無上無下，無始無終，天地由道而生，也反生天地之道，此為輪回……”
……
……
講道時間不長，大道至簡，萬物都講究取其精髓。況且就算張風云積累再多，終究只是一場大夢，難以觸碰到真正的道。
他所傳授出去的只是自己對于道的理解，外加前人栽樹的結果。
不過這對于來訪的青年而言，已經是天大的好處了，這個由莊圣一手創下的夢境里，圣賢境已經是最頂級的了，所以聽了這一場道，他的收獲簡直數不勝數。
“先生大才，學生無以為報。”
“不用你報答，我又什么都不缺。”
青年拜倒在地，叩謝道：“凌云先生志高存遠，弟子不敢奢望，但求伺候先生左右。”
“我一個老頭子，身邊有小童就夠了，你還是回去做你的公子少爺，得了我的道法，我也希望你為蒼生做點什么，或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先生，您的意思是……”青年抬頭看著張風云，面帶驚詫。
張風云揮揮手，說道：“我沒什么意思，我這個人老了，也就總是這樣。不過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
那青年還不死心：“先生真的不留下弟子么？”
“留什么留，快走快走，別在這礙我老人家賞景。”張風云眼睛一瞪，氣勢倒是頗強。
“那……先生保重，學生告退。”青年慢慢退后，踏空離去。
看著青年離去，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小童才脆生生地問道：“老師，您是要走了么？”
“是啊。”張風云枯老的手掌覆上小童的頭，抬頭看著云海說道：“此間心愿已了，沒什么再停留下去的意義了。”
“那先生你還回來么？”
“或許吧。”這一場夢醒來之后，這個世界會不會徹底消失，張風云也不知道。
但是已經沒有必要再逗留下去了。
“老師這一生真是可惜了，要是能夠修煉，肯定能多活好多好多年的。”
童言無忌，張風云咧嘴一笑，說道：“能不能修練又如何？終究是對道的理解和追尋罷了，沒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修煉之人，就算是修為再高，不得道的本質，也是枉活一生。”
“聽不懂。”小童苦惱地眨眨眼，一副費解的樣子。
“不懂便不懂吧。”張風云拍了拍小童的肩膀：“以后你就懂了，去找你父母吧。”
小童點點頭，從山澗躍下離開。
看著小童離去時充滿活力的身影，張風云不自覺的笑了一下。但是嘴邊的胡須微微動了一下之后卻并沒有停下來，同時一股料峭的涼意也沿著山道侵了過來。
起風了。
云層隨著風的吹動，漸漸散開，露出被它遮掩著的山體。
巍峨青山可見。
張風云心頭一定，突然想起了一句詩。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我見青山，青山見我；我即青山，青山便是我。
這世間萬物，都是如此。
這夢，也到了該醒的時候了。
山巔之上，凌云先生的身體，漸漸化作細碎光點，融進了青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