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話狐|作者:徐亦恩|發布:2020-08-2522:02:33|更新:2021-11-2223:45:04| 字數:3812字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牽引著他來到這里,趙僅從未來過揚州,可這里的一景一物都讓他感到熟悉,好像他本就生于此長于此,也似乎他一直等待的人下一刻就會出現在揚州城里的哪個街角。他無事的時候就會在城中大街小巷中穿行,只為尋找那道熟悉的身影,然而每一次都失望而歸。
后來他又去了其它地方,一心只想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人,成為他腦海中越加清晰的念頭。他這一生是為了一個人而來,他的一生就只為等待她。他的足跡幾乎踏遍大陸的各個角落,海棠花開了又落,一季又一季,直到后來他最終還是輾轉回到了揚州。
揚州城外有一古寺名法華寺,百年前它曾也是一香火鼎盛之處,只后來慢慢沒落,來此進香禮佛的人也少了許多,但因其曾畢竟輝煌過,也很有了些年頭,不僅城中每任縣令會撥下一些銀兩來修繕,偶爾也有百姓會來燒香許愿給些香油錢,這法華寺也得以支撐,一直到現在。
趙僅做皇子時便心性淡泊,他很聰慧,不管學什么都很快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一直悟性奇高。只不過他無心凡塵之事,便總給人一種超脫世外之感。這些年他一心尋找心里的那個人,不知疲倦,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無數次他于人世間徘徊,見過他人的悲歡離合,或者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只他尋找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海棠花開了六季,他從十七歲的少年長成了青年的模樣,雖然他的每一次尋找都沒有結果,可他從未有過放棄的念頭。他堅信自己尋找的那個人也在等他,等他去找到她。
“施主,您又來看這海棠花了。每一年海棠開時,您都會來這里,其中可是有什么原由。”一身著半舊袈裟,長著一張圓臉的小和尚走到趙僅身邊好奇地問道。
趙僅望著那枝頭灼艷的紅色,眼里很是溫柔,他沒有回答小和尚的話,只側過頭淡笑看著對方。
“可是暉映大師差你來尋我。”
小和尚又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因面前絕美惑人的一張臉,失了心神。意識到自己被美色迷了眼,立刻雙手合十默念道:“阿彌陀佛。”
待小和尚覺得自己靈臺清明,才呼出一口長氣,鎮定自若地看著面前尊貴非凡的男子恭敬道:“施主,師傅他在留禪院擺了棋局,等您過去切磋。師傅讓我告訴您,他今日定要和您分出勝負來。”
趙僅了然一笑,便輕輕頷首表示知道了。
“走吧。”
小和尚無意中瞥見那抹一閃而逝的笑容,心又不受控制地的一緊。
“罪過,罪過。書上說美色惑人,可沒有說一個男子也能惑人啊。看來是我修為尚淺,定力不夠,才會如此。”小和尚跟在趙僅身后胡亂想著,一陣清風拂來,無數落花紛紛落下,有些落在那人的肩頭,有些從他如緞的墨發滑落。小和尚只覺趙僅一人自成一個超然的天地,萬物在他周圍都失了顏色,此情此景怎一個美字能夠形容。凡是美的總令人向往,而總有一種人天生就令人仰望甘心臣服。他眼前的人就是這樣的存在吧,他想。
留禪院內焚著檀香,輝映喜歡這種香,因此每日總會燃一段香。
“老衲記得初見僅公子時,僅公子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這么多年過去了僅公子還和當年一樣沒有變。你眼中那抹執念越來越沉,老衲知你心有牽念,但一直沒個結果。兜兜轉轉這許久,何不就此放下,也好過執著于一段虛妄,辜負了時光,公子還有大好年華,為一個也許并不存在的人,又是何苦。”
輝映看著黑白相間的棋子,重復著說了無數遍的話,他仿佛極有耐心,即使他勸慰了多年的人一直不為所動,他也不曾放棄要將其導入正途的決定。
作為出家人被是一顆不染一塵的心,他不該插手任何一個人的人生,更不該對一個人的選擇多言,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因果,機緣,造化。可他真心視眼前的晚輩為友,不忍他為著一個虛無縹緲的癡念而追逐,為一人而舍萬物,這不是他樂見的。
“僅公子說過你不信佛。你如今卻又為何自困于這法華寺中,每日晨鐘暮鼓,一心參禪。”
“難道是僅公子對于一直遙遙無期的尋找,也終于心灰意冷才甘愿投身于我佛。”輝映又落下一子,這才又抬眼朝一直沉默不語的趙僅望來。
趙僅手間白子緊跟其上,眼中毫無波瀾,只平靜地望著輝映面帶慈悲容顏。
一束陽光透過敞開的窗子投射在他絕美的側顏之上,他纖長的眼睫垂下如安靜的蝶。
“我不信佛,但信佛祖慈悲。”
輝映似有所感,望著面前的棋盤,收回雙手置于膝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神色。
“老衲輸了。罷了。既然公子心意已決,老衲便再不勸你。”
“我佛慈悲,老衲愿公子終能達成所愿。”
趙僅笑著點了點頭,道了聲謝,然后站起身告辭離開了。
就那樣趙僅每年總會離開揚州一次,第二年再回到法華寺,常年與青燈古佛為伴。一年又一年,他不是在人間輾轉便是在揚州城里來回徘徊,他知道自己在找一個人,只是他找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
從少年時到青年,從青絲到白發,時間似乎過得很快,輝映大師早幾年前已經圓寂,而他早已失了年輕時絕美的容顏。
他盤坐于蒲團之上,聽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一陣悠揚清脆的鈴音,恍惚中似乎也曾有誰在他身邊,一顰一笑,行動間也有陣陣悅耳的鈴音環繞。風帶起他如冰雪般泛著一層白光的發絲,如今的他已經老得走不了更遠的路了,這一生他都在滿天下找一個人,他心上的缺口一直在那里,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填上。
他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可他不愿離開,他怕自己這一刻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機會與心里的那個人相見,所以他睜著眼,即使每呼吸一下都覺得困難,憑著心中的那股意念,他輕握著手中的念珠,眼里早已混沌一片。
“佛祖,大慈大悲的佛,若你真的有靈。”
“我愿用我所有來生換得與那人一世相守,我知道此生自己因何來這世間一遭。我等得是我愛的人,來生就讓我與我愛的人在一起,再不分離。”
佛祖是否真能聽到世人的心音呢,直至東方升起一輪紅日,晨鐘暮鼓聲中是隱有陣陣佛音。
彌留之際趙僅眼前浮現出許多畫面來,朦朧中有一個身著紅衣的少女,從一座山中到了塵世,從懵懂到穩重,她獨自一人,寂寞也堅強,歷經繁華,看盡滄桑,在人間輾轉徘徊從來不覺疲倦,她在找一個人,盡管總是一次次失望,可她非常樂觀,會因為一些美好的事情而笑,她從未放棄過尋找,直到某一日終于遇見了他。原來他要等的人就是那個紅衣少女,她也曾為了尋他走遍天涯。
“可是這一世你在哪兒。”趙僅想到自己終究與她錯過,便心痛難忍起來。想到對方沒有找到自己就會傻傻地繼續尋找,就難受得起無法自已,可他已經老了,無力再去尋她。
心有執念才無法安心離去。在他彌留之際聞訊而來的主持走到他身邊,一臉慈祥悲憫地看著白發蒼蒼,形容枯槁的趙僅。明明如此辛苦,為何還要苦苦支撐。他嘆息道:“癡兒,你安心去罷。”
他見趙僅依然不肯閉眼,又搖頭嘆息一聲,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
“佛祖已聽到你心里的聲音,你耳中的梵音便是佛祖給予的回應。你一腔執著,心誠則靈,定會達成所愿。”
趙僅耳聽梵音只覺靈臺一片寧靜。是了,他想起來了,他原是夢澤龍君,去到凡間歷生劫,死劫,情劫。期間與白狐兩世糾纏,命運讓他們相遇,是注定,也是必然,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再逃避。若傾其所有能換來與自己愛的人相守一生,那么他不悔。
“阿尋,無論要用多久的時間我都會去找到你。雖然我一直不愿承認,可我是愛你的,很愛,很愛。從來都是你比我勇敢。”
“無論百年千年,我相信我們定能重逢,至少在某一世里。”
“來生就讓我守你平安,快樂,一世無傷。”
一切終歸于沉寂,趙僅任自己陷入無邊的黑暗,與世長別。
斗轉星移,歲月一新,問極天還是那個問極天,依然有無數心有執念者前來,為著一個或許能夠達成的心愿前仆后繼,就算是死去也在所不惜。
這些年成功拿到優曇花來到會元心境,能見到紫衣優曇的卻至今沒有一個。
只有問極天內少數人知道,他們的命主早在百年前便沒再離開會元心境一步,他不出現,外面的人被結界所阻也進不去。
可這一天他們久未露面的命主終于現身了,看著那道熟悉的紫衣身影,他們感到有什么不一樣了。
直到那道紫衣身影從他們眼前消失,他們才反應過來,他們強大從來不可一世的主子眼里也染上了落寞與清愁。
輪轉臺上,優曇釋然一般的笑了起來,他看著手中的紅色光球,溫柔又寵溺,百年來原本灼艷的紅芒越來越暗淡,他知道為何如此,就是因為知道才覺得無可奈何,不忍心苛責,又無法放任下去不管。
他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可終歸不舍。
“情愿魂飛魄散也不愿待在我身邊嗎。”
“這百年來,你一句話都沒有開口說過,看來你是恨死了我,也真正徹底怨上了我。”
“我決定放你走了……這一次你定能得償所愿。那個人能為了你放棄所有,為你孤寂一生,你沒有看錯人。在你心里只有他是最好的吧,誰也比不了。”
優曇催動靈力注入手中的紅色光團,然后將其投入了輪回道,看著那團紅芒轉眼沒入那似深幽一般的漩渦,他才默默收回視線。
“最后助你一次,你陪伴我百年,也算兩不相欠。”
“明知求而不得,我還是喜歡上你了。”輪轉臺上一道似輕嘲又是嘆息的的聲音,久久回蕩著,直至劃入無盡的長空,化為寂寥的詠嘆。
有些東西從來不是選擇題,而是非你不可的唯一,就像愛。
海棠花開了一季又一季,十年百年間早已換了天地,物是人非,似乎沒有什么是永恒的。可只要愛一個人的心依舊,即使隔著千山萬水,隔著時空,會遇見的人就一定會遇到。
浩渺的夜空群星璀璨,月色朦朧,揚州醉人的景里,燈火闌珊里,人海茫茫里,是久別重逢之后他和她。那一剎命運讓注定相遇的兩個人,穿越過那些他們早已不再記得的癡念,但好在兩人終于來到彼此眼前。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他也正望著她,他們倆倆相望,那一眼,至此萬年。
他已不知她是曾經尋他百年守在他身邊的白狐,她也不再記得他是曾經每每念著阿尋,為她義無反顧跳下輪轉臺的公子。
可他們已經遇見,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繼續前世里未完的情。
相逢相知,共話白首,這一生即使遲來,但已經足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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