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渾身翠綠、肥碩蠢笨的毛毛蟲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更忘了家中坐守的河東獅。此刻他左頰清晰的巴掌印尚未消腫，青紫色淤痕蜿蜒如一只垂死的蝶，給這張橫肉堆疊的臉添了幾分荒誕的滑稽。腰間玉帶扣被肥碩的肚子撐得發亮，繡著纏枝蓮的綠袍袖口磨出毛邊，偏偏還要擺出威風凜凜的架勢，活像戲臺上插著翎子的小丑。
“老爺，只要能讓我好好安葬阿爹，奴婢做牛做馬亦無二話。“說話的女子衣衫碎如深秋敗葉，鬢邊一朵蔫萎的白花斜斜插著，凌亂發絲間露出的臉頰雖涂抹得如同戲班老旦，卻難掩驚心動魄的美。那肌膚瑩白如昆侖凍玉，指節輕顫時竟似有月光流轉，任誰見了都難免心生憐惜。她跪在青石板上，補丁摞補丁的裙角掃過地上的血漬——那是方才反抗時被家丁踹出的痕跡。
世人常為皮囊所惑，豈知畫皮之下藏著萬千溝壑。這女子生得“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本該是金尊玉貴的命格，偏在此處賣身葬父，任誰聽了都覺得蹊蹺。綠衣男子喉頭滾動，油膩的手指扼住女子下顎，戒指上鑲嵌的假寶石硌得她肌膚發紅：“本大爺瞧上你是你的福氣——“話音未落，指尖已在她細膩的肌膚上碾出深紅指痕，那力道恨不得將這絕世容顏揉碎。
女子卻只冷冷抬眸，那眼神如塞北寒冰錐，不屑與屈辱交織的鋒芒竟讓毛毛蟲勃然大怒。他望見女子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殺意，那絕非尋常民女所有，頓時覺得受到冒犯，嘶吼著吩咐下人：“把她給我捆回去！今夜定要教她知道厲害！“扭曲的面孔比城隍廟的惡鬼塑像更顯猙獰，卻不知暗處已有一道身影被這動靜吸引——正是耐不住暑熱、深夜遛彎的沁心仙子。
沁心本可隨四季流轉調節體溫，偏生臨凡前被蘭塵姑姑封了部分仙力。這六月流火的天氣烤得她如熱鍋上的螞蟻，整日窩在含香閣啃著冰鎮梅子，直到月上柳梢才溜出來透氣。循聲望去，只見一群家丁圍著跪地女子，為首的綠衣人正張牙舞爪，活像只發了狂的綠頭蒼蠅。
“你要賣身葬父？“沁心蹲下身，全然不顧世家小姐的儀態，月白色裙擺在青石板上拖出柔和的弧線。她清澈眼眸掃過女子腕間若隱若現的紅痕，那是長期束搏留下的印記：“你父親葬在何處？“話音未落，女子突然抓住她的衣袖，淚珠終于決堤，砸在沁心手背如滾燙的珍珠：“阿爹還在城東破廟停靈，小姐救我！“那瞬間卸下的防備與之前的冷傲判若兩人，倒讓沁心心頭一軟，想起天山雪頂獨守的孤狼。
毛毛蟲見狀撲來，油膩的手掌直奔沁心面門，卻被她輕巧避開，如流螢穿花。他在美人面前失了顏面，綠冠之下的面孔漲成豬肝色，揚手就要打下人撒氣。眾家丁面面相覷——幫主子搶人要挨板子，不幫也要挨鞭子，當真是伴君如伴虎，幾個新來的小廝已嚇得尿了褲子。
“我帶你去見你父親，往后有我護著。“沁心扶起女子，轉身時瞥見毛毛蟲氣急敗壞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戲謔。待家丁們蜂擁而上，她才輕舒廣袖，身形疾轉間玉指如鉤，不過三招兩式便將眾人打得哭爹喊娘。幾個捂著屁股蹦跳的家丁，褲襠處還沾著泥漬，倒真似馬戲團里被抽了筋的猴子，惹得沁心笑意更濃，裙角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
“下人教不嚴，便是主子的錯。“她走到毛毛蟲面前，指尖捏著他的下頜，看似輕柔的力道卻讓他齜牙咧嘴。左頰新添的拳印與舊掌印相映成趣，綠衣人嚇得魂飛魄散，涎水順著嘴角流下：“大俠饒命！那女子給你，都給你！“他頭上的綠冠早不知滾到何處，露出地中海的頭皮，活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在月光下泛著油光。
月上中天時，小夜山村靜謐如墨。雪白身影自夜空飄落，星子在靛藍天幕上散漫游走，竟似跟著這身影移動。密林深處，幾個蒙面人肅立如松，靴底碾碎的露珠在草葉上留下銀白軌跡，為首者雖蒙著面，周身卻似有微光流轉，正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暮希將軍。他手中的青虹劍尚未出鞘，卻已讓周遭空氣降至冰點。
“按原計劃分頭行動。“他的聲音透過面罩傳來，帶著漠北風沙磨礪出的沙啞，卻又有不容置疑的威嚴。待屬下如青煙般散去，他的目光卻凝在不遠處的文昌廟——燭火透過窗欞，將沁心靈動的側臉映在窗紙上，她正與女子焚香，火光跳躍間，竟讓見慣沙場血雨的將軍心頭微顫，想起母親靜貴妃在延慶殿焚香的模樣。
廟中，菡霜（原來這女子便是菡霜）望著搖曳的燭火，聲音帶著顫音，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大火燒到家門前時，阿爹只剩一口氣...他說要我替他看著這世道...“沁心輕輕拍著她的背，望向菩薩金身的目光卻多了幾分悵然，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紫寶石：“逝者已矣，莫讓仇恨遮了心眼。“她沒注意到，菡霜袖中滑落的冰蠶玉，正與她的紫寶石產生微弱共鳴。
殊不知，菩薩像后陰影里，暮希緊握的拳緩緩松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望著沁心虔誠的側影，耳畔忽然響起多年前母親哼唱的童謠，那是被流放漠北前最后的溫暖記憶。夜風穿堂而過，卷起香灰如蝶，恍惚間似有月華凝成相思淚，落進他無人知曉的深眸里，與劍鞘上鑲嵌的夜明珠遙相呼應。
此時城外，黑衣人們正按圖部署。羊皮地圖上的紅點如星子散落，標記著各個官署與要道，而他們不知道，這場關乎天下的棋局里，月下焚香的仙子與廟后藏身的將軍，早已是命中注定的棋子。毛毛蟲模樣的綠衣人一瘸一拐地回到府中，卻不知自己沾了沁心仙氣的衣擺，正發出微弱的熒光，引來無數螢火蟲，在他身后織成一張無形的網，而網的另一端，系著黎王府含香閣里，那盞徹夜未熄的、摻著天山雪蓮蜜的梅花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