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被一層清冽的香霧籠罩，像浸在蜜里的紗。京都的百姓們不知為何，紛紛點起了燈——走馬燈、宮燈、蓮花燈，從街頭到巷尾，連成一片流動的星河。孩童提著燈串奔跑，銀鈴般的笑聲撞在朱漆門扉上，又彈向夜空；姑娘們倚在門邊，鬢邊的絨花隨著笑靨顫動；連平日里板著臉的小販，也哼著小調，往燈盞里添了新油。每一寸土地都浸在莫名的歡愉里，仿佛積壓了千年的郁氣，都隨著這清香散開了。
誰也沒提皇后殯天、太子薨逝的事?；噬显缦铝耸ブ?，給這對母子安了“穢亂宮闈”的罪名，不許舉行喪儀，只按尋常百姓的規制草草掩埋?？山贩康钤缫殉闪艘黄雇痢蠡馃巳?，大雨淋了三夜，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立在月光里，焦黑的梁木上還掛著未燒盡的鳳袍碎片。風一吹，那些碎片便簌簌作響，混著隱約的“哄孩子”聲，像誰在廢墟里低語，聽得人心頭發麻。宮人們早就逃光了，有的回了鄉，有的投了親，只留這座空殿，在夜色里守著灰燼般的秘密。
宮里的太監宮女們也松了口氣。往日皇后的眼線遍布各處，連打個哈欠都怕被參一本，如今總算能挺直腰桿。王侯將相府里更是張燈結彩，宴席擺了流水席，絲竹聲從黃昏響到深夜。最熱鬧的要數丞相府——明明昨日還死氣沉沉，今日卻像換了天地，院里擺滿了從暖房搬來的奇花，紅的、粉的、紫的，擠擠挨挨地開著，連管家都哼著小曲，指揮下人擦洗門楣。丞相坐在主位上，手里捻著佛珠，嘴角卻咧到了耳根，搓著手的樣子，活像個等著拆糖紙的孩子。
整個京都的花都瘋了。春日的桃、夏日的荷、秋日的菊、冬日的梅，竟在同一夜綻放，挨挨擠擠地爬滿了墻頭、屋檐、青石縫。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風一吹，花瓣簌簌落下，沾在行人的發間、肩頭，連空氣里都飄著甜腥的香?？蓻]人知道，這滿城的熱鬧，是用琉璃院的血色換來的。
琉璃院外，歡笑聲順著風飄進來，撞在滿院的幽藍花上，碎成一片冰涼。那些花是用紫若的血澆開的，花瓣邊緣泛著淡淡的藍，花心卻藏著一點深紅，像未干的淚。夢可的尸體倒在院角，早已被瘋長的花枝纏繞——根莖鉆進她的衣衫，花瓣吸著她的血，連她緊握匕首的手，都被一朵碩大的月季包裹，遠遠望去，像捧著一團燃燒的火。
唯有雨婷的尸首干干凈凈。她躺在離夢可不遠的地方，青石板上沒有一絲污漬，連衣角的血都被不知何時出現的白梅瓣蓋住了。那些梅瓣像有靈性，輕輕落在她臉上、手上，替她擋住了塵埃，連風都繞著她吹，生怕擾了她的安寧。這或許是紫若最后的溫柔——恨夢可的狠毒，便讓她被花吞噬；念雨婷的忠，便讓她被花呵護。
苞茱端著參湯的手猛地一顫，湯碗“哐當”落地，碎瓷混著參片滾了一地。她望著屋里的慘狀，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濕痕。她看著紫若躺在雜亂的床上，嫁衣上的血已經發黑，嘴角卻還凝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那笑容里藏著的絕望，像針一樣扎進苞茱心里。
“小姐……”苞茱哽咽著，緩緩展開雙臂。她的身子開始變得透明，衣袖化作紛飛的花瓣，發髻散開，成了漫天飄落的蕊。那些花瓣沒有落地，反而在空中織成一條路，從院門口一直鋪到紫若床前，粉的、白的、藍的，層層疊疊，像一條通往云端的毯。
“這是我最后能為你做的了?！卑锏穆曇粼絹碓捷p，幾乎要被風吹散，“謝謝你……給了我笑，給了我家……”她本是蘭塵姑姑做的木偶，為了監視紫若才來到人間?？扇諒鸵蝗张阒先?，看她笑、看她哭、看她為暮黎臉紅，那顆木頭做的心，竟也長出了血肉。如今紫若走了，她的存在便也沒了意義?；ò曷返谋M頭，隱約露出一片霧蒙蒙的仙境，有座花房在霧里閃著光，那是紫若該去的地方。
蘭塵姑姑先一步趕到琉璃院。蘭塵像瘋了一樣沖進屋子，裙擺在花瓣路上掃過，帶起一陣香風。沁心卻站在院門口，雙腳像灌了鉛——她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屬于紫若的香，心里早已猜到了結局，可腿就是邁不動，像被無形的手拽著，死死釘在原地。她怕，怕推開門看到的景象，會讓自己徹底崩潰。
屋子里靜得可怕，連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清晰得刺耳。蘭塵一步步走到紫若床前，目光掠過跪在地上的暮黎——他早已沒了氣息，臉上還凝著悔恨，可蘭塵連一眼都沒多看，仿佛他只是塊礙事的石頭。她的眼里，只有床上的紫若。
紫若的眼角還掛著淚，嫁衣上的血漬已經發黑，可嘴角那抹笑，卻比院里的花還要凄涼。她的身子還在散發著濃烈的香，那香里裹著太多東西——有初遇暮黎時的心動，有大婚時的期待，有被背叛時的撕心裂肺，還有臨死前的不甘。尋常人聞著只覺沉醉，唯有蘭塵懂，那香里最濃的，是化不開的愛——正因為愛得太深，恨才會那么痛；若連恨都沒了，才是真的不愛了。
蘭塵的手顫巍巍地抬起來，想去碰一碰紫若慘白的臉頰。可就在指尖即將觸到的瞬間，她突然愣住了——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變得枯瘦，手背爬滿了皺紋，再也不是谷凇院里那雙手嫩白如雪的手。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頭發，指腹觸到一片冰涼——青絲里，竟摻了好些白發，像落了霜的草。
院外，牧野正經歷著痛苦的蛻變。替紫若報了仇后，他突然感覺渾身滾燙，每一根羽毛都像要燃燒起來。他的身體在膨脹，骨骼發出“咯吱”的響，時而充滿力量，想振翅飛向云端；時而又軟得像團泥，連站都站不穩。他知道自己在變，卻不知道會變成什么。他掙扎著往遠處飛，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沁心看到自己這副樣子，他要在她面前，永遠是那只驕傲的、會說話的彩鵲，是能比過暮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