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淚

今天下雨了，我認識初木之后下的第一場雨，他撐著一把天藍色的傘，上面繡著黃色的小花。

“真像是把女孩的傘。”

我逗他笑道，他抖落傘上的水，把傘放在門口的桶里，對我笑了笑，沒有說一句話，他站在門口，雨點打在爬山虎魚鱗一樣的葉子上，滴答滴答，嘩～

他閉上眼，風吹過來，雨滴飄了些落在他身上，再睜開眼時，嘴角是笑的，眼睛是哭的。

我沉默了，點了一支煙，把頭靠在窗子上，天空的淚流淌過玻璃。

“聽什么歌？”

他問我，第一次他問我要聽什么，我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手指隔窗觸摸著一滴雨，看著它滑落，跟著它滑落。

“《海の涙》，出羽良彰。”

一個一個的音符敲出淚水，兩個男人的淚水，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我想起了我還是初三的時候。

那個時候瘋狂迷戀雨，特別是大雨之后淋漓不盡的小雨，家鄉是南方，一進雨季，濕潤的情緒能洗掉你心上所有的塵埃。

那個時候臨近升學考，我和我要好的哥們撐一把傘走著，馬路上有一棵開花的樹，有四層樓那么高，花瓣是三色的，下過雨后，花瓣落了一地。

我逃離他的傘，在朦朧小雨里踩著雨水匯成的溪流，踩著花瓣堆起的小丘，風輕輕一過，抖落葉尖的雨滴，也抖落一陣花雨。

落在肩上，頭發上，落在少年的眼睛里，青澀的年華里。

我回過神來，店里坐著一對情侶，兩人各有半邊身子是濕的，初木給他們一人一杯熱牛奶，他們來的太早，東西都還沒準備。

女孩認真的道謝，男孩對初木說:“我們沒有點東西啊。”

初木微笑著說:“送的。”

“那退一杯吧，換點其他吃的。”

我有點不悅，女孩則拉著男孩的手臂，示意他別說了。

“還沒吃的，太早了，還沒來得及準備。”

“不好意思，牛奶不喝了，我們的行李被偷了，身上沒有錢。”

女孩抱歉的說，初木搖搖頭，把牛奶推到兩人面前，示意他們可以喝。

男孩拽著女孩的手就要往外走，女孩生氣的把手掙脫。

“你干嘛？你就不能聽話么？”

“我怎么了？這么大的雨，我們能去哪？東西被偷了，老板人這么好，你才是要干嘛！”

兩人吵起架來，我走過去，遞了煙給初木，他接過點燃，我們倆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靠著吧臺，誰也不打算勸架。

“你怎么就知道他們不是壞人！”

“壞人會給你熱牛奶，不要你錢么？壞人只會偷光你所有東西！”

“又是錢，我說了我會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人生地不熟的，能想什么辦法，你連一個號碼都記不住，打電話給誰都不知道。你就沒靠譜的時候！”

女孩咆哮著，男孩低著頭，咬著嘴唇，拳頭握得緊緊的，然后轉身跑了出去，沒有拿傘，消失在大雨磅礴里。

男孩一走，女孩崩潰了，蹲下去就抱著頭痛哭，初木站起身來，拿了紙巾給她。

她接過紙巾，摸了摸眼淚，露出了極為難看的笑容，店里的音樂響著，不是很悲，但有些哀。

初木把她扶到椅子上坐著，把熱牛奶遞過來，她頭搖得像波浪鼓，“我不喝了，我沒有錢。”

“喝吧，不要錢，你不說了么？我們是好人，喝吧。”

女孩淚汪汪的眼睛認真的看著初木，臉上都是淚痕，身子不知道是因為是冷的還是哭的，一直在顫抖，我看著她的臉，沒化妝，我想，她很善良。

女孩喝了牛奶，我把身上的大衣脫給她披著，她道了句謝謝，我沒回答，而是端起喝了另一杯熱牛奶喝了一口。

過了半晌，她的身子沒再顫抖，雙手握著杯子，哀傷的說:“他很愛我，我知道。”

“這次旅行我們籌備了很久，行李和錢包放在了黑車上，他下去上廁所，司機借口說后邊的后備箱好像沒關好，讓我去看看，我下了車，司機卻開著車跑了。”

說到這里，她哽咽起來，“我們什么都沒剩下，只有一把他打著去上廁所的傘，他一個勁的安慰我，說著沒事。”

“下著雨，他把傘往我這邊傾，我知道他不想我淋雨，可是我也不想他淋，所以死死把傘扳正。”

“他很要強，他有頭腦，可是就是粗心，他……他很愛我。”

女孩再一次哭了，哭得比窗外的雨還要大，初木拍了拍她的肩頭，溫柔道:“他會回來的。”

她吸著鼻子，接過紙巾，哽咽說:“真的么？”

“真的啊，他那么愛你。”

初木說完，看著兩人一起打著進來那把的傘，紅色的，很大，放在水桶里，安安靜靜。

他進了吧臺，來了啤酒，眼神詢問我要不要，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他明白的點點頭。

音樂沉了下去，像浪潮一樣，一浪裹著一浪奔涌而來，不像是暴風雨里的那樣，而是像安靜的黃昏下，緩緩從天邊趕來。

“第一次吵架很兇，是因為我對她說了滾。”

他靠著酒柜，搖晃著酒杯，眼神哀傷的看著動蕩的啤酒。

女孩抬起頭來，好奇的望了一眼初木，就要開口發問，我向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然后輕聲說:“他想起一個人了，別打斷他。”

女孩點點頭，初木心思不知飄到哪里去了，沒注意到我們的動作。

“那一次，我們從圖書館的機房里出來，我被老師叫去拿一些材料，她和另一個女孩一起說要去吃飯，然后回寢室，不知道我要去多久，所以不等我了。”

初木的語氣很平淡，我們很安靜，窗外的雨很大，音樂很哀。

“那天陽光很熱，我很煩躁，有些氣惱她不和我一起去，與她一起的女孩說了一句快去吧，別在這里啰嗦了。”

“我強壓的著怒火，去了老師辦公室，領了材料，整個過程沒有五分鐘，去到食堂的時候，遇上了她們，我打了飯，沒有和她們一起坐，怒火在我心里升騰。”

“她抬著碗過來，皺著眉頭問我為什么不和她一起坐，語氣不善，我怒火一下子燒到腦子里，燒光了所有理智。”

“滾！”

“她問我說，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當時的我有多可怕，只是又低聲吼道:我說，滾！”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瞧了瞧他的眼，沒有淚，滾字說的很輕，當時應該很重吧，我想。

女孩紅著眼眶，身子不再顫抖，抿著嘴唇很悲。

“女孩落了淚，跑走了。我沒心思吃飯，坐在那發呆，幾分鐘后我明白了，我吃醋了。”

他一口喝完了酒，我喝完了我的牛奶，只剩女孩沉默著，手里的牛奶有些涼了。

“砰！”門被推開，打著一把傘的男孩沖了進來，手里提著個果籃，臉上分不清是淚痕還是雨水。

女孩從椅子上跳下來，沖進男孩的懷里，大哭起來。

男孩放下果籃，一只手撫摸著女孩的頭發，一只手撐著傘，傘沿還在滴水。

“別哭啦，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我不會丟下你的。”

我看到果籃，明白了男孩剛才去了哪，街頭拐角有一獻血站，賣了血以后都是會給一個那樣的果籃。

男孩一手抱著女孩，一手把傘放下，很認真的對我說了一句，“抱歉。”

初木從柜臺后邊走出來，進了廚房，我搖搖頭，跟男生說:“沒事。”

初木從廚房里出來，提著一盒餅干，遞給兩人，男孩再三表示要付錢，初木直接拒絕，男孩皺著眉頭，我從他的果籃里拿了一個蘋果，拋了兩下，指了指進門的黑板。

“這個就當是報酬了。你們的故事，很美。”

那對情侶走了，窗外的雨很大，我們不打算留他們，沒別的原因，今天的音樂和這個故事不搭。

臨走時，女孩回頭喊道:“后來呢？”

初木笑了笑，靠著門說:“和好了，只是應該她很痛吧。”

女孩點點頭，眼睛里淚光閃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喊:“你也很痛吧！”

初木抬頭看著天，鼻尖過了屋檐，幾滴雨水落在那里，雨里那對情侶漸漸淹沒了身影，男孩還是會把傘傾給女孩，女孩還是會用力扳正，他們不管有多少把傘，都只會打一把。

我把門口的牌子翻到“暫停營業”上，沒別的原因，今天的音樂和故事不搭而已。

——雨是天空的淚，花雨是青春的淚，他的是記憶的淚，她的是愛的淚，這首歌是海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