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惡之地通往人間的地方有一條河，常常被霧氣所籠罩。天朗氣清的日子里，河水能照見過往之人心底深處最牽掛之事。河上有個擺渡人，是個跛子。他常年身披蓑衣，從來不曾有人聽得他說話，也無人見過他的面貌，不過從他的行動舉止來看，知道的人都猜測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

阿衛在此擺渡已久，無人過河的時候他常常看著水面發呆，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

水面映照出冼云舒的臉，和千年前宮中的時光。

那夜是除夕，彼時冼云舒和國師的爭斗才剛剛拉開帷幕。皇上早早就離了席，義父知他近來勞累，特地允他也去同宮人們湊湊熱鬧。他卻鬼使神差的走到了臣子們宴會的殿外。偷偷進了殿中，躲在角落里看到孤零零的冼云舒和她對面受眾人簇擁志得意滿的國師。那時候他在想，朝野人人稱頌的女將軍冼云舒，人們口中風光無比的冼云舒，怎么看起來卻如此孤獨……和可憐……

那刻他心中受到什么觸動似的，不由自主的想起幼時剛入宮時處處受人欺負的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悄然破土而出，當時的他卻未知未覺。

他看到冼云舒離開了大殿，無聲跟了過去。他知道冼云舒十分警醒，輕易不會讓旁人近身，所以他只是遠遠的跟在身后，生怕被她發現。冼云舒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安寧公主。他偷偷走得近了些，夜里十分安靜以至于她二人的對話他都一字不落的聽入耳中。

冼云舒今日說話和平日有些許不同，他在心里猜測她怕是已經醉了。果不其然，安寧公主走后她在原地懵了一會兒，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隨意竄時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躲在暗處的阿衛趕忙上前扶住她，她并沒有認出他來。阿衛心頭長舒了一口氣，把她背在背上，向她的住處走去。

冼云舒雙頰緋紅，在他背上不停的絮叨著：“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阿衛放柔了聲音，像哄小孩子似的：“帶你回家啊。”

“回家？”背上的冼云舒頓了頓：“可是我沒有家了啊。”

阿衛心頭大慟，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勾起了冼云舒的傷心事。

漸漸的，他感到肩頭一片濕潤，隨后背上響起冼云舒輕輕的啜泣聲：“我沒有家了，我沒有家了。”

阿衛還沒見過這樣孩子氣的冼云舒，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想了好半天，他做了一個讓他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決定：“我以后會保護你的，你不要怕，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會陪著你。”

“我會成為你的家，為你遮風擋雨。”

“你是誰啊，憑什么要說這種大話。”

“我是阿衛啊。”

“阿衛啊……”冼云舒拖長了語調，仿佛在努力回想什么：“我才不信你呢。宮里都是些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混蛋。我才不要信你們。”

阿衛忍俊不禁，他沒想到冼云舒喝醉后會如此直白的將自己的心里話吐露出來。不過他細細一想其實她也所言非虛，宮里人想要保命，哪個不是墻頭草？誰又管什么是非黑白，誰對誰錯？他從前不也是這樣一個人嗎，為了離開冷宮，利用冼云舒與安寧公主的交情，在安寧公主面前說他是冼云舒好友，這才如愿離開了冷宮。后來為了當上大太監的義子，時時巴結討好端茶倒水，那幾年他活的就像一條狗，才終于換來了他想要的東西。

可是今天……

他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和冼云舒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突然就動搖了，突然就想傾盡全力去保護她。

“是啊，宮里人都是是非不分的混蛋。”他輕輕道：“不過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是非。”

阿衛不想讓冼云舒死，他要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所以他暗地里去找了當時的太子，借用他的義子身份，能輕易在皇帝身邊安插人手，以此作為籌碼謀求與太子的合作。他告訴太子，以后太子登位，他要取代他的義父。太子不假思索的應了下來。而另一邊，他又私下找上了國師，為的就是能盡可能的探聽到國師要怎么對付冼云舒。

河面又開始起霧了，十惡之地的渡口上有個男子要渡河去人間，阿衛把船緩緩撐過去讓他上了船。

河面上一舟，二人，霧氣茫茫。要過河之人正是蕭敬堯，此刻他坐在船邊，目光落在河面上竟然無法照出自己的容貌。他著實吃了一驚，一句“怎么回事？”已脫口而出。

阿衛見他那模樣，心如明鏡：“客官只不過是一段執念，執念無魂。這水照不出你的樣子也是正常。”

蕭敬堯沒料到這老者的聲音如此年輕，可更另他驚訝的是自己竟然只是一段執念。

“為什么會這樣……”

河水照見阿衛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令人發寒。

國師此人，權謀上比不過冼云舒，可是煉丹術確實是天下第一。當年他煉了兩顆長生藥，一顆他給了冼云舒，一顆他自己用了。那時候他多希望等所有事情解決，他與冼云舒能就此長生不老，永生相隨。天下之大，總有一檐能為他二人遮風避雨。可是當他親眼看到冼云舒自刎陵中時，他所有的期待都化為泡影。陵墓內外，陰陽兩地。無論他怎么用力砸門，那道門依舊巍然莊嚴，冷眼旁觀他的絕望。

后來他沒了力氣，靜靜靠在門外，想著就此死了也好。他在門外待了不知多少時日，等他渾渾噩噩下山時，天下已是蕭敬堯的天下。

冼府已經成了金人貴族的府邸，里面再沒有半分冼云舒的痕跡。他站在門外，心中恨意無邊蔓延。

“哪里來的瘸子，快滾開！別污了貴人的地方！”門口的小廝仗勢欺人，趕他離開。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曾經的冼府，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之后，他偷偷回了宮，成了一個無人關注的跛子小太監。他找了個機會，把冼云舒服了長生不老藥的事傳到了蕭敬堯耳中，只不過，在他的話中長生不老藥有三顆，尚有一顆下落不明。他在宮中待了四十三年，蕭敬堯一直在派人尋找冼云舒的下落，可直到他死也未曾尋見。

那一天新帝即位，年邁的蕭敬堯孤零零的躺在床上，阿衛一瘸一拐的踱進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看著床上的蕭敬堯，他突然就想起了前朝的老皇帝。當年，也是他送他上路的。

“奴才以為太上皇與別人不同，卻原來也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你是誰。”蕭敬堯問到。

阿衛輕輕一笑：“太上皇，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長生不老藥嗎？”

聽到長生不老藥幾個字，蕭敬堯的瞳孔驟然一縮。

“有的啊。”阿衛自問自答：“不正在你面前嘛。”

蕭敬堯一把抓住阿衛的手臂：“藥呢？在哪里？在哪里？”

阿衛用力的甩開他的手，嫌棄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袖：“蕭敬堯，你以為就憑你這個異族人也配長生不老嗎？”

“你知不知道對一個人最大的折磨就是讓他親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東西在眼前一點點毀滅，而他自己卻無能為力。”

“四十三年前我便嘗過這滋味了。四十三年后……我也要讓你嘗嘗這滋味。”

“你還不知道吧，惠妃為了保全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宮中自盡了。”

“可是啊，今天新皇即位，卻有一對雙生子不長眼要毒害太后。你說……你最看重的這對兄弟會是什么結局呢？”

“長生你得不到了，這江山也不再屬于你，你的孩兒也會在今日被處死，可你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門外響起一陣騷動，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話：“太后在宴會上被人下毒了，聽說是惠妃的兩位王爺指使的。”

“啊？那結果呢？”

“那兩位被貶為庶人，當庭處死了！”

蕭敬堯目眥欲裂，又一次狠狠抓住了阿衛：“你究竟是誰！”

阿衛卻毫不在意的一笑：“不過是個四十三年前就該死的人罷了。可惜上天不成全，讓我茍活到今日。”

四十三年前？

“你是前朝余孽？”

阿衛卻搖了搖頭：“我今日如此報復你，不過是因為你當年舉兵，讓我失去了我最寶貴的人。我如今所為，和前朝沒有半點關系。”

“倘若沒有你，她一定可以壽終正寢，一生安樂。而不會像當年那樣孤孤單單的死在皇陵中。”

“冼云舒？”蕭敬堯恍然想起一個故人：“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你不懂她。”

“你不懂她。”船上的蕭敬堯說。

此刻阿衛已經脫去那身蓑衣，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來。他手中的拿著一把匕首：“當年我雖滅了蕭敬堯的肉身，卻不曾想那些年蕭敬堯竟生了一段執念，于天地間四處尋找長生不老藥。”

“這是我特意從黃泉深處尋來的匕首，只要被它所傷，神魔也是個灰飛煙滅的結局。”

他干凈利落的將匕首扎入蕭敬堯的胸膛，蕭敬堯看著他笑：“我可憐你，你糾纏了千年卻還是……”

“不懂她……”

船上只剩下了阿衛，他頹然坐在甲板上，從懷中拿出一枚玉佩，目光繾綣。

“那又如何。”

他將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閉了眼，淺淺一笑。像是當年梨花樹下的清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