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一袋零食和兩罐啤酒悠然地走進小區(qū)，今天晚上有歐洲杯，又逢周末，真是個讓人舒心的下午，快走到單元樓前時，就看見了搬家公司的車和忙碌的工人。嗯，有新鄰居了？

我所住的是一個近30年歷史的小區(qū)，雖然70年產(chǎn)權未過半，但與日新月異的新型小區(qū)相比，相形見絀！最直接的就是樓高，還沒有電梯！我們是個三線城市，甚至可以算是四線城市，樓房安裝電梯的標準是要10層樓以上，因此大部分修在那個年代的房子，都只有9層樓，且沒有電梯。小區(qū)沒有綠化、花園，沒有物業(yè)公司和監(jiān)控錄像……天臺是公用的，衛(wèi)生員是大家湊錢請的，所謂的小區(qū)其實也就品字形的三幢樓六個單元，每層樓2家，百來戶人。小區(qū)一樓有家老夫妻，正好住在入口處，允許他延著院子多修了個小房子，充當門衛(wèi)室，每天幫大家守個門，收個快遞，各家每月多繳10元錢，作為兩個老人的報酬，兩全齊美。如此簡陋的小區(qū)，居住的大多是租戶，也有一些老居民。突然有新鄰居搬來，我禁不住好奇。

搬運工正費力抬一個沙發(fā)上樓，我為了不搶道，就先站在602室的門邊。突然602的門打開，一個光頭冒出來，我嚇一哆嗦，裝著無視那顆頭，眼神飄忽地貼著搬運工人背后繼續(xù)往上走。沒辦法，我膽子小，602住著一家三口，老夫妻兩個加一個兒子，這兒子估計有三十五、六歲，在我們小區(qū)里是有名的：首先，他不工作，每天在單元樓道里、小區(qū)里上下閑逛，你有可能在樓道里的任何一個地方碰見他，包括天臺上、6樓以上的樓道、單元門背后等；其次，他會做出一些正常人不會做的事，比如跟著你上樓，你停他也停，你走他也走，但又與你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至于讓你覺得危險，可又讓你心有不安。他還會在天臺上長時間停留，站在角落里一個廢舊桌子上念念有詞，你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遠看還以為是哪家孩子在準備高考，刻苦背誦呢！所以一般情況下，我是盡量不在樓道里長時間逗留，去天臺晾曬時也會小心觀察，看看他在不在，如果在，我就暫避不出去，好在我就住在9樓，觀察方便。

沙發(fā)抬到8樓就進了801房間，一個大嗓門太太正在專注指揮，看到我路過，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簡單快速地做了一個自我介紹，并為搬家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看來是個心直口快、有禮有節(jié)的鄰居，日后的相處應該比較愉快！

轉眼到了9月，我對夏太太，也就是8樓新來的大嗓門太太，已經(jīng)比較了解啦，不僅僅是她的家庭背景，還有她的喜好興趣，更有她的大嗓門，尤其是在教育兒子的時候，我有時禁不住懷疑她是站在窗前，臉朝天上對著我吼的。我們小區(qū)青少年不多，她家搬來后就顯得小區(qū)有股勃勃生機，夏家小子12、3歲的樣子，五官非常立體清爽，開口一笑，一對淺而不淡的酒窩先晃得你眼花，再眨巴著大眼，長長的睫毛扇得你頭暈，我就老想著，再大幾歲，不知道會迷倒多少小姑娘！他剛上初一，夏太太操心著他的學業(yè)，特地買了我們小區(qū)的房子，因為我們小區(qū)對口的中學，是全市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分校，分校是這兩年新建的，市里為了平衡教育資源，在一些老舊城區(qū)新修重點學校的分校，甚至做了一體化的構想，接下來要連著小學、幼兒園一起修建，要花大力氣改善這片區(qū)域的教育水平，甚至帶動老舊城區(qū)的改造及房價的變化。不過這個宏偉計劃還沒幾個人知道。

快過年了，我提前安排好，一前一后連著春節(jié)七天，請了近一個月的長假外出探親，2月中旬才回來。出發(fā)前，我和夏太太道別，她正守著兒子練鋼琴，寒假里還給他報了一個足球班和一個書法班，書法要考級了，需要再加強一下。總之一涉及到孩子的學業(yè)與健康，夏太太就費盡心力，務必做得妥妥貼貼！據(jù)說為了孩子，夏太太已經(jīng)是第三次換房了，什么都想到前面，削尖了頭為孩子提供能力范圍內的最好的學習環(huán)境。經(jīng)常聊起來讓我也跟著心焦，主要是夏太太有時想著的都不是眼前的事，比如高考、出國，激動起來還會掉眼淚，覺得自己還做得不夠，不能為兒子做得更多……我嘆為觀止，只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和夏太太聊了幾句，請她幫我收收信件包裹，這大半年的接觸，我更了解她了，雖然嗓門大得讓人受不了，但說話做事直爽利落，為人處事十分熱情，除了操心和焦慮兒子外，就是家庭主婦們常有的八卦之心了，這個樓道甚至小區(qū)里各家什么情況都聽得七七八八，對6樓那家的兒子更是特別關注，說是以前談戀愛時受了一次刺激，又說工作的時候被什么什么領導穿了小鞋，多方不順的情況下又如何如何。也因此夏太太進出樓道都還比較小心，盡量與先生同行，她的寶貝兒子更是進出必陪同，這還是在我的提醒下，畢竟現(xiàn)在小朋友出門突遇一個精神病而被傷害的事情時有所聞。

三月春風撲面，四月桃花初開，城市里洋溢著一片朝氣，我也覺得事事順利，趁著五一長假，我又外出探親了近一個月，等我回來，才知道發(fā)生了一件大事：6樓那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不再簡單跟著人上樓，而是挾持了夏家兒子！這天他跟著小朋友一直上到了8樓，就在孩子要進家的瞬間，突然抱著他拖上了天臺，幸而夏太太只是在小區(qū)門口與人閑聊了幾句，晚了五、六分鐘上樓，當她走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鑰匙掉在地上，兒子不見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純粹是一種本能和感覺，她沖上了天臺，發(fā)現(xiàn)那人把孩子拖到天臺的角落里，背靠著天臺墻面，坐在地上，一手捂著孩子的嘴，一手環(huán)抱著孩子，緊緊地貼在自己懷里，夏太太都來不及尖叫，哆嗦著撲過去，使勁去掰對方的胳膊，剛開始力氣使不開，夏太太吸口氣，瘋似地用頭去撞那人的頭，聲音隨著撞擊仿佛像被打開一樣，吼叫聲一聲比一聲大，最后終于蹦出了救命，鄰居們聞訊趕來，同時也報了警。但家屬拿出對方有精神病的證明時，警察也無法處理下去，讓家屬趕緊把人送到醫(yī)院或別的地方控制起來。夏太太見到這個結果，無法接受，孩子雖然沒有受到什么實質性的傷害，但人已經(jīng)被嚇糊涂了，醫(yī)生讓至少在家靜養(yǎng)一個月。602家經(jīng)濟條件一般，又是本地人，頗有些破罐破摔，既不把人送走，也沒有錢賠償，口頭道歉之余僅僅承諾會把人鎖在家里。夏太太折騰了一番沒有任何變化，有苦無處訴的焦慮反而影響了孩子的恢復。

我剛聽到這事時也嚇了一大跳，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到底是一般的精神病，正逢發(fā)病了想傷害孩子，還是影視劇中常提及的“戀童癖”？煩躁中，這3個字總是說不出口，身邊如果有這樣的人在，真覺得時時坐在定時炸彈上。

可能因為夏太太的情緒太過激昂，6樓那家也覺得理虧，那個精神不正常的人消失了兩個月，事態(tài)略有平緩，夏太太已經(jīng)在思慮要不要搬走，焦慮的她感到自己也快瘋了。我雖然不能感同身受，卻無法真正安撫到她，除了讓她稍安勿躁外，怎么都想不出更有力的解決方案。

孩子只休養(yǎng)了3周就回到學校，小朋友比較好強，怕耽誤學業(yè)，但這事在小地方也還算是大新聞，對孩子及夏太太還是影響大，出出進進，總覺得被人指指點點。學校放暑假了，我勸說夏太太要不要去旅游散心，她還在猶豫之際，6樓家的兒子回來了，雖然比原來的外出時間少很多，可依然能在樓道里見到，這兩個月不知道在哪里待著，不僅沒覺得他精神有好轉，反而添了些戾氣，頭發(fā)長出來了，一個寸頭，頭發(fā)油膩倒亂，臉部略有浮腫，人還胖了點，看著讓人更加害怕。夏太太非常利索地收拾了行李，帶著孩子回了娘家。

我一下子覺得家里沉悶了不少，聽不到夏太太的大嗓門，炎熱的夏季又讓人更加煩悶，讓我也少了出門的興致，基本都在家里宅著，偶爾去一下天臺閑逛，也是不超過十分鐘就離開。

暑假一晃就要結束了，因為開學，夏太太還是帶著兒子回來了，這期間她也有過在張羅給孩子轉學，四處托人幫忙，但因為學校放假，只有等開學后，盡量在這個學期內辦妥轉學。可這期間，避免不了會在樓道里碰見，一次兩次還想忍，次數(shù)多了，夏太太就受不了這種剌激，特別是9月下旬最后一次在樓道里碰見，那人直勾勾看著小孩子，夏太太用身子擋住他的視線，他也沒有覺得尷尬，眼神直直的，仿佛可以穿透夏太太的身體看到孩子。夏太太匆忙把像看到狼的一樣的小白兔兒子送進家，回身正看到我上樓，便不停向我訴苦，越說越氣，我也勸不住了，如漲氣的皮球一樣的她，氣勢如虹地直接沖到602，那人正好上樓回家，夏太太遂指著他鼻子狂罵，憤懣地爆吵了近一個小時，真是從祖宗十八代問候到了下一代，他的父母估計羞憤難當，不僅沒低調把兒子領回家，鎖上門，反而操起一個細長竹板，當著夏太太的面追著兒子狂揍，罵聲、叫聲、哀嚎聲，響徹小區(qū)，最后不得不出動警察平息了事端。

夏太太剛沖下去的時候，我不想圍觀，就趕緊回去洗衣服，在家務中平息心情，在爭吵聲中晾曬，回到房間里，心里還是覺得不舒服，這架怎么停不下來，怕事態(tài)無限擴大，我撥打了110，這個舉動最終竟是救了我，因為警察剛處理完，我突然宮縮了，家人正好出門在外，我喊著“幫幫我”，都不用撥打120，警察直接送我到了醫(yī)院，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折騰，還差七天就足月的兒子呱呱墜地，幸好兒子身體體質還好，早產(chǎn)的影響不大。我想想就覺得后怕，長舒一口氣的同時，一個不知道算好還是算壞的消息傳來，6樓家的兒子從頂樓跳樓自殺了，就從他常站的那個桌子一躍而下，時間差不多是吵架的第三天晚上，老兩口晚飯后見兒子出門，以為像平常一樣，出來溜彎，但沒有想到一會兒就聽到外面一聲巨響，然后就是逐漸匯聚的人聲、叫喊、喧囂……以及沖破天際的哭喊！

六年后，我?guī)е鴥鹤幼詈髾z查房間里有沒有遺漏的東西，出來沿著寫滿“拆”字的樓道下樓，眼睛盯著602破舊的門牌號，我們的腳步并沒有慢下來。是的，這是最后一次看到這個門牌、看到這個數(shù)字。這六年我過得非常的平靜，沒有了“瘋子”的存在、沒有了夏太太的大嗓門——事件發(fā)生后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jù)，是夏太太的那頓吵鬧導致了602家兒子的死亡，且事發(fā)時夏太太全家也住在娘家，沒在小區(qū)，但畢竟是一個可能的主觀因素。死者為大，在各方的調停下，夏太太家賠了十萬，房子也賣掉。6樓那家孤寂地住了幾年，因為這里要拆遷，拿了一筆錢后投奔縣里的親戚了……

我這6年過得相當?shù)某鋵崳诩胰说闹С窒拢耶斄巳殝寢專呐阒鴥鹤映砷L，鋼琴、英語、輪滑、跆拳道、書法、繪畫、圍棋、籃球……幾乎能想到的都學過了，我竭力讓我兒子嘗試所有的可能性，絕不讓他落后在起跑線上！每天的日程都是滿滿的，但又勞逸結合，我做到了確保他的每一分鐘都不是浪費的。

9樓兩戶是我9年前就一起買好的，這個小區(qū)屬于規(guī)劃的老城區(qū)改建后的中心地，買兩套是想在拆遷時能兩房換一房，獲得更大的使用面積。等待拆遷的過程中，正好碰上我懷孕、生產(chǎn)、學齡前的養(yǎng)育，我甚至把其中的一套房整個裝修成適合孩子的書房、琴房、運動場、玩樂室……在我的全心培育下，孩子不負眾望，不僅順利讀了對口的雙語幼兒園，還以面試第一名的成績獲得了重點中學分校附屬小學的入學資格！

這個小學還在修建的時候，我就知道它的規(guī)劃是引入外資，公私合作建校，學科設計是要和國際接軌。所有的一切我都計劃好，什么時候買房，什么時候懷孕，什么時候生孩子……一切都得到了老公的支持和鼓勵，他工作的房產(chǎn)公司，總部就在省會，7年前調到那里，常年不在家，家里的一切都交由我打理。孩子的爺爺是早就退居二線的政府領導，他一直教育我們做事要低調，要遵紀守法，當年結婚我們甚至都沒有開酒席請賓客，兩人出國旅游了一趟，就算是度蜜月了。所以我早就下定決心，凡事一定要做到最好，為了我的家，為了我的后代，不容許生活中有任何超出我控制的突發(fā)事件——唯一的失誤是在買房前沒有了解清楚6樓的情況，所以當發(fā)生小朋友被劫持事件后，我就焦慮不安，我當時已經(jīng)知道肚子里是個兒子，當然，與孩子性別沒有關系，這個人只要是不正常的，我就無法忍受他出現(xiàn)在我孩子身邊！

當時距離城區(qū)拆遷規(guī)劃還有6年，而我老公還要等3年才能回到這個城市負責整個項目。一想到我要和602一起生活6年，整個身心就覺得不安！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也只能在天臺上走走、活動活動，還要避開602那個瘋子！夏太太那天上樓碰到我，被我焦慮的情緒感染，無心的幾句對話像滴進油鍋里的水，炸得她沖了下去。也許我也被當時的情況刺激了，盡管思索了很久，但決心是在夏太太與602爭吵最激烈的時候下的！我確實去晾曬衣服了，但同時我也帶了一把挫刀“修理”著天臺上的那張破桌，也許是太激動、也許是太用力，回到房間就感覺動了胎氣。不過那人“自殺”的時間倒是剛剛好！

兒子突然揚起天真的笑臉，問我今晚吃什么，看著可愛活潑的他，我溫柔地回應著，想起他即將開始的名校生活，非常欣慰孩子的努力付出沒有白費，牽著他的小手，我們緩緩走出小區(qū)，遠眺一幢幢新修的高樓、逐漸成型的現(xiàn)代城市雛形，我心里一片安寧，不再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