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白月夢|作者:月驚山鳥|發布:2021-01-1422:50:17|更新:2021-01-1422:53:05| 字數:4940字
1
那日風光正好,她于夢中醒來,抬眼便是一園春色。
江南正值春分,小江悠悠從橋下流過,泛起的朦朧薄霧,暈染了船家,綿綿細雨繞著初生的煙柳,順勢拂過墻上黛瓦,從檐角滴落,打濕翠色裙擺。
林家有一女,喚為清辭。辭明眸皓齒,膚勝雪,時著翠衣,是為稀世美人,因善丹青,故稱“畫中仙“。
林清辭近幾日不知怎的,總做同一場夢,害她夜不能寐。可那夢著實太真,她也不知夢里與夢外。
院中桃花昨日還未開,今日卻被打落滿地,枝上還留有些許殘花。
她隨意披了件衣物,赤著腳來到屋外。望著滿眼爛漫,她一時間愣了神,腳下的殘花帶著涼意襲入,她也只是攏了攏衣。微風拂來,吹落了枝上還帶著雨珠的殘花,她伸手接過,輕輕笑了。
2
今日林清辭要到云月畫館送畫。
云月畫館的朱娘子是她的至交好友,當初兩人相識于宴會上,她偶然看到了小姑娘的畫作,用了不少法子,才要到小姑娘的五幅畫。
林清辭拿起桌上的帷帽戴好,遮住她姣好的面容。外頭下了些小雨,微微泛涼,她緊了緊懷中的畫。
穿過小巷就到云月畫館,朱娘子早已在門外等了多時。
林清辭遞上畫,將傘收好放在門外,但并未摘下帷帽。
“清辭,有生意了。“朱娘子貼近帷帽,嘴角還帶著笑意。
只見帷帽動了動,朱娘子便領著她進了畫館,去到二樓詳談。
朱娘子推開門,林清辭隱約看見里面有一位白衣公子,這應當就是買家了。
“顧公子,這便是林清辭。“朱娘子笑得諂媚,將林清辭的畫遞給那位姓顧的公子。回過頭又對林清辭道,“清辭,這便是要買畫的顧九落顧公子。”
林清辭無奈地笑了笑,朱娘子的話語像極了青樓的老鴇。她對這位姓顧的公子并無太大興致,不過,能讓朱娘子如此,可不單單是“富”能做到的。
“林姑娘的畫作在下略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真如傳聞所言。在下此次前來,只為求畫,價錢,姑娘可盡管開口。”顧九落曾經聽聞林清辭的性格古怪,畫作也是千金難求。從她進門到現在都未曾開口,也不知她心中如何在做何打算。
過了許久,林清辭才緩緩開口:“顧公子想要怎樣的畫作?”
姑娘的聲音如冬日的姜茶,聽者暖其身,但又不乏江南女子特有的溫柔,如細雨繞江畔。
顧九落眉眼含笑,目光落在林清辭那雙梨花素手上,蔥段手指,細而修長,白凈如雪。這樣的手,握住畫筆自成美景,他禁不住想,她會有著一張怎樣的容貌?
“見江山。”顧九落吐出三個字,“在下信得過林姑娘,這是定金。七日后,在下來取。”
他從腰間取下錢袋,從中拿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便起身離去。
見江山,他是皇族。林清辭取下帷帽,露出桃花般的面容,黛眉輕蹙,也不知畫這幅畫是福還是禍。
如若早知曉他是皇族,她是萬萬不會接的。
3
林清辭的家世特殊,父親是皇商,曾被皇上召見,林家祖祖輩輩為皇家服務多年。父親想她找個好人家嫁了,了卻他的一樁心事,可她想要成為一代畫師,去游歷山川,看盡人間美好。
她從未想過,父親的愿望,竟會成了她一輩子的奢望。
那天下午,林父與安王一起回來了。
“殿下,草民有些帳還未算清,還請殿下見諒,就讓草民的小女帶您到處走走吧。”林父彎腰行禮以表歉意,并派小廝去叫林清辭。
“無礙。”
小廝去了一會兒,林清辭剛巧從外面回來,帷帽還未來得及取,就見父親正與一個男人交談甚歡。
林清辭朝父親走了過去,越來越近時,她覺著,那個男人有些熟悉。
“你又去哪里了?把頭上的帷帽摘下來,女孩子家家,少去外面。”林父不滿地看著林清辭,
“這是安王殿下,等下帶殿下去看看。”
她解開下巴的系帶,取下帷帽的那一刻,對上一雙深邃的眸子。
安王顧九落看著林清辭桃花般的面容,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原來,這便是“畫中仙”林清辭的真容,果真是絕色女子,尤其是眼睛,如春日清晨被細雨清洗過的卻還未綻放的桃花,靈氣清澈。
“見過安王。”林清辭屈膝,這個人,她好像見過。
待林父走后,她才想起,這個人前幾天找她作畫,和她猜的不差,果真是皇族。之前她陪父親入宮時,遠遠看見過安王,那時安王穿著朝服,接待來自各地的皇商。
安王不過弱冠之年,卻戰功赫赫,是當今圣上最寵愛的皇子,也是最有可能取代太子的人。他來找林父,無非就是想拉攏,增強自己的實力。
她不禁陷入沉思,垂眸的樣子讓顧九落心頭一顫,她還是一點都沒變。
顧九落很早就見過林清辭了,那時候的林清辭還是個小包子,卻極有自己的主見,可不知為何,她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如今就在眼前了。
“小包子,還記得我嗎?”顧九落輕彈一下她光潔的額頭。
林清辭被這一聲“小包子”喚起了記憶,她初見他時,他一身少年之氣,伴著晨光向她走來。時隔多年,兒時的玩伴竟成了安王。
她的美目流轉,落在他的身上。少年早已褪去了稚氣,劍眉星目與如玉面龐,青絲玉冠,白衣錦袍,舉世無雙。
夕陽散落在二人身上,兩人相視一笑,并肩離去。
4
今晚的玉盤無瑕,月光皎潔,佳人伴著月色起舞,好似要羽化而登仙。
兩人一同走在大街上,熱鬧的景致讓她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也不知道要過多少年,他們才會有這樣一次比肩同游。
顧九落在她留神之際買了盞花燈予她。
買花的小姑娘見狀,便道:“公子,買些花給娘子吧。”
她一聽這話,白皙的面容竟燒了起來,嬌羞的模樣逗笑了顧九落。
他也不多解釋,買下花便帶著林清辭匆匆離開了。
“為何不解釋?”她有些不解。
他心悅于她,又要做何解釋?
空中煙花四起,將林清辭的臉照得通紅,她眼中似有星河涌動。煙火美則美矣,可惜只有短短一瞬,她垂下眼眸,不禁暗暗祈禱時間能夠再長些。
“該回去了。”顧九落見她滿眼不舍,他有些不忍。
“好”。
她帶著滿心歡喜回家,卻不料家中早已無活口。
到處都是尸體。
顧九落的一雙大手捂住她的雙眼,輕聲道:“別看。”
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他替她望著這滿眼的鮮血與遍地狼藉。曾經的他也見過這般模樣,他不想她失了眼中星河。
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手。
“從此以后,你還有我。”
家中遭遇滅門,她也漸漸消沉,不吃不喝是常事,幾番尋死都被他攔下了。
這幾日,她夢見了父親與母親。
他們還像往日一般,在家中等她,父親一如既往地訓斥她,母親將她護在身后。
夢醒了,她費力地起身,心中有著千斤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身旁是守了她一夜的顧九落。
他這些天都沒好好休息過,白天要處理公事,晚上還得守著她,面容憔悴了不少。
“這么做,值得嗎?我不過是你兒時一個籍籍無名的玩伴。”她小心地走下床,坐在窗前望著院中掉落的桃花。
過了許久,顧九落才醒來,望著空蕩蕩的床,下意識起身去尋她。
轉頭便見窗前的女子低頭不語,垂落的青絲遮住了她有些蒼白的面容,透著一絲病態。
他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不敢走近。他已將林家的后事處理妥當,可始終不知怎樣開口問她。他很快要回京了,想著將她帶在身邊,可這樣的一個女子,他怎么能忍心讓她困于牢籠之中?
他就這般望著她,無奈又心疼,京城那個是非之地,他不愿她踏足,可將她一人放在這里,他怕是不能安心。
“殿下,我想和你一同進京。”她抬眼望向他,眼中如同死水般平靜,再也生不起一絲波瀾。
“你真的愿意去嗎?”
“心意已決,望殿下成全。”她突然跪了下來,向他重重磕頭。
“應了你便是,快起來。”顧九落長嘆,將她扶起。
他能為她做的只有護她一世長寧。
5
人道京城繁華,夜夜笙歌,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這繁華背后的人心險惡。她深知這其中的復雜的枷鎖與無止境的囚籠,可還是義無反顧投身其中。
她乘著檀木馬車進入京城的那刻,便舍棄了那些牽絆。
門簾被掀開的光亮刺痛的她的雙眼,光亮中伸過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她鬼使神差地將手放了上去,手中溫熱的觸感讓她心頭一顫。
門口端莊的女子露著淡淡的笑意,她微微福身,身后一大幫子的人齊呼“恭迎殿下回府”。
那女子便是他的王妃。
那樣端莊大方的女子,才配得上溫和謙遜的安王。
林清辭怔了怔,想著兩人緊緊相扣的手,她有些不自在,便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
“見過安王妃。“林清辭對上安王妃的眸子,回以淺笑。
林清辭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帶著江南的溫婉氣,如江上升起的裊裊薄霧,輕柔卻不失嫵媚,也怪不得被人稱為“畫中仙”。
顧九落與王妃走于前,而她獨自走在后。
那晚的雨很大,院中梨花落盡。
6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隔日林清辭便被皇帝召見了。
皇帝聽聞滅門的慘案,已派安王全權負責調查。
她著翠衣,緩緩跟在顧九落身后,皇帝見著小姑娘年紀輕輕便沒了父母,又念在她祖輩是皇商的分上,封她為郡主,還要為她找個夫家。
有了皇帝的庇護,誰還敢對她下手呢?
這樣淺顯,皇帝話外之意她怎能不明白。無非是讓她與安王徹底劃清,同時,還在警告她,安王是有婦之夫。
皇帝留下二人,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
好一會兒,皇帝乏了,便讓他二人退下。
他的心里不知何時已被她占據,見她眼中似有水霧彌漫,也不覺流出溫柔。他牽過她的手,想要訴說心中所念,可她輕輕抽出梨花素手,搖了搖頭。
林清辭微微福身,朱唇輕啟:”殿下,莫要越界了。”
她轉身離去,背影決絕,殊不知那年少的歡喜早已變成心底的愛意。
“清辭,你如此聰慧,怎么會不明白我呢?”
她心有顧慮,又怎會安心奔向于他,而她向往自由,又是個無拘無束的女子,又怎會甘心只伴于他身側,又或許她對自己并無愛慕之意。
兩人一前一后回到家中,那晚,林清辭一夜未眠,顧九落獨自飲了一夜酒。
皇帝的警告歷歷在目,她一介商人之女,怎敢奢望。
自那日,她便搬了出去。
他好幾日都未曾見她,偶然經過門前,難耐相思,便進門去看看她。
不料卻見她與太子聊的甚是酣暢,早已沒了當日的冷淡之意。
“安王殿下今日怎有空來臣女這?”她笑意盈盈,不經意流露的溫柔,像極了新婚之人。
“閑來無事,見郡主安好,甚是欣慰,沒想到郡主這么快就忘了滅門之仇。”
“殿下負責此事,臣女放心。”她吐氣如蘭,似是回到了他們初見之時。
顧九落冷冷地看著她,轉身離去。
他這回應該對她徹底死心了吧。這件事,她自己做,就不會牽連他。
可他終究還是放不下她。
待到夜深人靜時,他翻過圍墻,見她房中隱有燭光,便打算離開。那道春日煙雨般的聲音忽地響了起來:“殿下來了,就進來坐坐吧。”
“殿下喝茶。“林清辭將泡好的茶遞了過去,輕聲道:“殿下半夜來訪,所謂何事?”
茶香縈繞在他的鼻尖,他輕抿一口,全然不知她所說。裊裊茶香朦朧了她精致的面容,聲音似乎也有些悠遠了。
顧九落倒在她的懷中。
林清辭摸了摸他的鬢發,輕聲道:“殿下,我早就知道我該做什么了。那日你與侍衛的對話,我都聽見了,所以啊,接下來的事,讓我自己去做吧。咱們認識這么久,是時候說再見了,安王妃是個很好的女子,希望殿下好好待她,莫負。”
待顧九落醒來,已是黃昏,他被她送了回來。只是他沒想到她會給他下藥。
他明知她是毒,卻仍想飲鴆止渴。
7
太子不日便要成婚。
林清辭親自去見了顧九落,將之前畫好的“見江山”送給他。
她在門外站了許久,也沒等他出來見她。
“殿下,畫我放在這了,臣女還有事,就先走了,還望殿下安好。”
分明只有一扇門,可他卻不敢見她。她要成婚了,他又怎能安好?
畫中一片秀麗,如若無人共賞,即便再好,于他而言,也不過是一張廢紙罷了。
成婚那日,林清辭坐在花轎中,紅色嫁衣將襯得更為動人,鮮艷欲滴的朱唇與白凈的面容,將她溫婉氣顯露出來。花轎停在太子府門口,從門簾中伸來一只修長的手,她松開握緊的拳頭,搭上那只沾滿了她家人鮮血的手。
淚水朦朧了她的雙眸,她想到初來京城時,顧九落也曾這般握住她的手。
今日,她要與這所有的一切都做個了結。
顧九落靜靜躲在一旁,看著他心悅的女子身著紅妝與他人拜堂。
蓋頭下的林清辭已泣不成聲,她即將大仇得報,卻獨獨辜負了他。
紅燈高照,玉盤珍羞,人們漸漸散去。
她靜坐床前,不斷握緊衣角。太子進門便向她走來,一把扯下她的蓋頭,俯身在她耳邊道:“我等了好久。”
林清辭輕輕推開他,拿起桌上的酒,倒了一杯遞給他,笑意盈盈道:“先飲了這杯合巹酒。”
太子握住她的手,順勢喝了下去,她也將酒一飲而盡。
這酒,她已下毒。
本就沒想能活著,只是,她還想再見見他。
他獨自在酒樓飲酒,而她紅燭帳暖,有良人在側,不像他這般孤單。
她的嘴角不斷涌出鮮血,再也支撐不住她的身體。
那晚小雨淅淅瀝瀝下了整夜,江南的桃花盡數凋落,就像她永遠長眠于春日之中。
她心中有句還未對他說出話:“初見之時,我便心悅于你,怎會想棄你而嫁于他人?”
可他聽不到了。
8
很多年前的春日,少年跟隨父親到江南游玩,偶然撞見一位姑娘于桃花下哭泣,他走上前去,為她折了一枝桃花別于發間。
林清辭還在做著有關于他的夢,可那時的少年,早已登基為帝,成為了千古明君。
她不過是他在經年中做的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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