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來秋的涼意。
“恭喜。”白葉承接過了煙,但并沒有往嘴邊送,而是低著頭看著煙升騰消散在空氣中。
“我看到了你的參賽作品,設計、完成度、圖面都很好,一如既往的好。但你知道,他們不喜歡。他們需要一個代表學校的設計。”女生順手將煙頭按在水泥欄桿上熄滅,“白葉承,建筑不是一廂情愿,無論是現在評圖的老師還是以后我們去設計院遇到的甲方,是這些人給我們機會、評價我們的作品,而不是你和我。”
“你說的我都懂,秦晴。但我現在還不想妥協,至少在學校的五年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設計。無關他人喜好。”白葉承看向秦晴,目光又不由自主地下移到脖頸。纖長脖頸的柔和曲線,扭動時微微凸起的胸鎖r突肌,像雕塑一樣完美白凈,月光給她鍍上一種大理石般細膩的質感。
白葉承不知道自己為何在建筑設計中癡迷于那些曲線,仿佛就是為了跳脫出學校沉悶的方形風格一般,從進校的第一天他所有的作品都有著漂亮的曲線和弧度。也毋庸置疑地,他所有設計課成績一直被壓著分。設計評圖總是被壓在最后的垃圾時間,仿佛他的設計是窺見就會被傳染的怪異。但他的風格在學生中得到了一致的好評。無論是沖著他這個人還是作品,每到評圖時間,總有很多不同年級的學生擠來看白葉承的作品,還有不少人在評圖結束后會向白葉承要展板收藏。
白葉承的設計風格在這沉悶的方盒教育中不斷進化,直到他遇到設計的第一個困境,同時也遇到了他設計之路上第一個貴人。
大一臨近暑假的時候,學校引進了一個海歸的年輕教師,他有著世界頂級名校博士畢業生的光環,也是從本校培養的才俊-高凌知。他剛從藤校博士畢業,就被系主任親自從美國請了回來。尚未正式入職的高凌知,在學校的學期末評圖展上一路瞎轉,走過白葉承的展板時立刻被吸引了。普通大二建筑生無法企及的設計靈感和無法想象的構圖配色,圖面柔和又強烈地沖擊著高凌知。他知道,白葉承的設計比他在藤校客座評圖時看到的大部分學生都要強很多。設計是需要天賦的,而白葉承的天賦和大膽把他推向了天才和瘋子相隔的那一線,需要有人扶一把,把他拉回來。在后面的幾天,高凌知一直在等白葉承的評圖答辯。
幾日后。
“你的設計,真的很難評價,我覺得這樣會更好些。”以毒舌著名的蔡教授作為客座評委,又一次把學生說哭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但看到這個模型的時候他忍不住拔了起來,倒著放置在地形上。“毫無邏輯,這么看才順眼。”
女生看到自己辛苦熬夜做的作品被捏到變形,粗魯的倒放著,心態一下子崩了。在原地呆了幾秒后,捂著眼睛沖出了人群。
“蔡老師,你又說哭了一個。”同行的指導老師忍不住小聲抱怨道。他感覺自己的臉也被蔡無形的扇了,畢竟是他的學生,他一路提點過來的設計。憋著一股氣但還沒想好怎么回懟回去,于是指導老師只能癟癟嘴。
蔡教授哼了一下,“現在的學生太嬌慣了。我還沒展開說,就受不了了。不接受批評意見,這以后怎么辦。”
指導老師的嘴角抽了一下,陪著笑跟著他走到最后一個展板。這是白葉承的展板,在這排最后一個,被安排在展廳的角落。
白葉承站在自己的展板邊上,低頭看著這兩位老師。
快速掃了一眼,蔡教授的表情凝固了,皺了下鼻子,突然轉頭非常大聲地和圍在白葉承展板邊上的學生們說:“好了,今天評圖就這樣了。值得看一看、提點下的都說完了,希望大家回去繼續努力,下一學期拿出像樣的作品。”蔡教授將“值得”和“像樣”兩詞咬了重音。傻子都能聽出他的意思。
于是一群人被教授們哄散了,訕訕地往工作室走去。
“教授,我的圖您沒有評價呢?”白葉承在這時出了聲,喊住了教授。
蔡教授回頭,一臉慍色,“評圖,先要有設計可以評。你這雕塑一樣扭七扭八不成樣的東西,怎么評。我們是做建筑的,不是做白日夢的。我建議你退學重新高考,也許平面設計更適合你。”
“教授,我這怎么不是建筑了!”白葉承也回得沒有好聲。
“那你說說,你的造型,如果今天是設計院出圖,你怎么給施工圖方案,誰會給你做這些形狀各異的飾板。你要是出圖,你的預算是打算讓甲方破產么?最簡單的,你能把你飾板的全部施工圖畫出來么?一點不懂,還問我怎么不是建筑。”蔡教授看來是真的惱了,連珠炮地回道。
已經往回走的學生聽到了這邊的訓斥,全部停下了腳步。支著耳朵聽,屏著呼吸不敢出聲。空氣像凝固一般,所有人都在等白葉承的回復。
這次白葉承并沒有回答。
“蔡老師,好久不見。”另一個聲音從人群的最后面響起。一個瘦高白凈的青年擠出人群,推了推眼鏡。
蔡教授盯著來人的臉,仔細回想,突然驚喜地認出了對方,這不是學校六年前的優秀畢業生-高凌知么。
“高凌知?!”蔡教授喜上眉梢。雖然他只帶過高凌知一兩門設計課,但和下一屆說起來的時候他都有自詡是這個設計俊才的恩師。只是年紀大了,印象有點模糊,差點沒把面前這個西裝筆挺戴著金邊眼鏡的青年和在校時黑瘦的山區貧困生聯系起來。
“高凌知,聽系主任說你不是還在美國,八月才會回來么?”蔡教授開始得意地向眾人介紹起自己這個弟子來。能吃苦,又有天賦的高凌知,是他們那一屆的傳奇。靠著自身努力,從山區飛出來的金鳳凰,在校期間獎項拿到手軟,最后直接全獎去了藤校讀博。
高凌知拉過蔡教授,拍拍他的手:“這不是歸心似箭,于是提前回來了嗎。見到恩師真的是非常開心啊。”蔡教授聽到高凌知在眾人面前如此親近地喊他恩師,非常受用,剛剛因白葉承的不敬惹來的情緒全部拋諸腦后,說笑著就又領著學生們往工作室走去。
“白葉承是嗎?你的設計我覺得很好,我很喜歡。有空我們可以交流下。我也有幾本書可以借給你。”高凌知從白葉承面前走過時,壓低嗓音,用其他人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跟白葉承匆匆說了兩句。
從那以后,白葉承不上課不做設計的時候幾乎都泡在高凌知的辦公室里,兩個人天南海北地聊著,從賴特聊到蓋里,從黃金年代聊到鐵銹帶的衰落。于此同時,白葉承跟開了掛一樣,突然在工作室里引領起一小佐,用Rhino做參數化設計的風潮,在暑假快結束的某一天,白葉承帶著厚厚一沓細部圖,撬開了蔡教授的門,將這沓圖砰地放到蔡教授那寬大的辦公桌上,然后揚長而去。
高凌知作為白葉承的知音,也一直在設計評圖和比賽指導上推著他。經過一個暑期短學期,以前對白葉承毫無好感的老師們,也開始對白葉承態度逐漸軟和。最終在短學期結束的時候,白葉承作為高凌知力薦的備選選手,跟著一堆高年級去香港參加亞洲建筑新人賽,并殺出重圍一舉奪魁,在學校里名聲大躁。這是學校近年來都沒有過的榮譽,紅色橫幅拉在校園主路和系館前,整整一個學期沒有摘下。
但,反對的聲音一直在,畢竟上面有系主任院長和榮譽院長一類的泰斗坐鎮,一脈相承的眾人怎么會允許一個學生就帶偏了整個學校的風格。
這也是為什么匿名投票最高的參賽作品,在校內終審階段毫不留情地被院長按下。看這個風格,不用查署名,都知道來自誰的作品。而這個結果交給了高凌知通知下去。
“秦晴,你不會覺得別扭么?如果你明知對方想要的,不是你想做的。”白葉承思緒拉回,看著秦晴。
她是男生宿舍里一致選出的系花。來自建筑世家,上面有著身為上齊建筑設計院院長的父親和曾為建筑院士的祖父。上齊設計院在國內的地位毫無爭議,也被建筑生形容為建筑才俊的修羅場,能在里面呆上三五年已經是神人,一定都會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建筑師。秦晴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長大,自然有著傲人一等的態度,在學校里和普通學生交流很少,也很早申請住到了校外。雖然不怎么和人交流,但她卻常駐工作室,最晚走最早到,經常被人以為這個女生已經進化掉了睡眠。自己的努力再加上父親手下青年才俊們的指導,秦晴的設計一直是在學校里被主流認可的范本。
白葉承的這句話在秦晴這有著別的解讀。她從進校第一天起就關注到了這個又高又帥的男生,畢竟這么耀眼的人站在一群剛結束高考,愣頭青一樣的小伙子中,很難不被注意到。但白葉承和人疏離的性格,以及異常沉默的性格,讓暗戀他的女生都是無從下手。畢竟是一個會直接把情書塞進工作室大垃圾桶的人,而且幾乎從不看信息,也絕少回復。所有的愛意到他這全像是石子投入湖中,消失在一片沉寂中,毫無回應。
秦晴也不是沒試過,但她的做法比別的女生聰明很多,她送的都是白葉承無法拒絕的東西。兩人在工作室背靠背坐著的獨特地理優勢,讓她能在他紅環筆壞掉時,及時遞上一只自己的。能讓她知道,白葉承對高迪的高度評價,從而在他生日時送上高迪設計的衍生品。能讓她一早知道競賽選拔的結果,塞給他上一份長長的信,表達支持和理解。
但秦晴從來沒直接表達甚至泄露過一絲絲自己對白葉承的感覺。她在等他明白的那一刻向她走來。她是偽裝成獵物的獵人,這一些男生女生間小情愫,從她中學時候就已經玩的駕輕就熟。沒有一個她盯上的獵物能逃脫。秦晴對自己非常有信心。
秦晴伸出了她的手輕輕搭在白葉承的手背。
“葉承,”秦晴輕輕喊了一聲。白天她看見白葉承和身后女生的時候,已經不能壓抑自己的感情,那是嫉妒一切能在他身邊出現的人的感覺,酸澀難忍,但她看見了他看向那個女生的眼神,毫無特別。如果她秦晴都不能拿下的人,其他人怎么能有機會呢。秦晴慌亂的心又鎮定了下來。
而,今天月色正好,風也停了。她冰涼的指尖感受到葉承的手背傳來的溫度。
“葉承,信念足夠強烈的話,好惡就沒那么重要了。”她說。“你說是吧。”
此時,十公里外,顧雨躺在床上。等白葉承回信的時間里,她已然睡著,手里還抓著手機,發出去的消息還停留在屏幕上,顯示未讀。
顧雨發出去的是:“師傅,今天很高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