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鬼神之事,你向來就不信的。還是老實告訴我吧,究竟,發生了什么?”
章娘子的眼底劃過一絲狡黠,面上更多了分慎重。
認識章娘子的人,都知道,章娘子從來就不是做小女兒太嬌嗔癡蠻的人,她這輩子也只敗在對窮書生一往情深上面。
說起來,章娘子的前半生說起來,一定是許多女兒家拍案叫好的閨閣偶像。
早些年,自恃文采不若男兒,章娘子化名去洛陽求學,驚艷一眾大儒,教無數學子心折。
后來,她自曝女兒身,更是教無數傾慕過她的娘子們,扼腕嘆息,恨不得能為男兒身,日夜與其好。結識窮書生,也是在洛陽時的事。
洛陽雖好,卻不是家。
回到江陵后,章一霸將她許給荊州刺史的外甥林家郎君做繼室,她去尋窮書生私奔,窮書生避而不見,躲上了三娘的花船。
最后,林家郎君在大婚前一日死了,死在病榻上,章娘子擔著一個克夫的名聲,孀居在家,開始了長達數年的寫話本。她的話本,風靡大豐,甚至在南姜亦有傳散,掬落天下無數女兒淚。
“昨夜,走鏢回來的老李說,附近幾座山頭上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剛才,有人回來說,碼頭上多出來一群陌生面孔,為父尋思著,怕是要出事。”
章一霸看了眼左右,低聲解釋道。
“藏兵于匪。”
下意識說了句,章娘子隨即住口不言,如今天下太平,這種猜測,她不該有。倒說不得,是江湖上要出什么大亂子。
“誰知道呢。”
章一霸捋了了臉上粗短的胡子,沉聲道:
“所以,你切不可在今日出府,最好,近段時間,都不要出去了。”
作為南北鏢局的總鏢頭,章一霸走南闖北幾十年,攢下這么份家業,自然有一套明哲保身的法子。
他的話不可謂沒有道理,可他這個自小就十分有主見的女兒,卻沒聽進去:
“阿耶,你既如此說,女兒越是要去碼頭走上一趟了,他若出了事,你讓女兒怎么……”
那個“活”字,章娘子還是沒說出口。
但章一霸已經被她的口吻氣得吹胡子瞪眼:
“我是你阿耶,我說不許去,就是不許去!”
“阿耶,八年前,你讓女兒嫁林家郎君,女兒已經從了,這一回,明知他身處險境,讓女兒坐視旁觀,女兒做不到!”
音未落,章娘子飛身躍起,竟是在眨眼間飄出院墻。
以文采話本名聞于世的章娘子,竟然有一身不俗的武功,這是任誰也料想不到的。
……
“徐捕頭的記性差了,難道忘了十八年前的長江盟?長江盟柳盟主的掌上明珠出嫁,柳盟主在揚州大擺筵席,廣邀江湖好友,卻不料,他的乘龍快婿居然在婚宴上對他出手,柳盟主深重暗算橫死當場,新郎逃之夭夭,只留下新娘柳小姐……噢!不,是余夫人,不,還是不對,是徐夫人才是,她當場昏厥,醒來后,發現腹中已懷孽種。”
辛隱王的口中,道出一段江湖往事,他每說一句,徐宗望的臉上就難看一分,到最后,連豬肝色都比他此刻的臉色要好看。
“殺師之仇,猶如殺父,此仇不共戴天。”
徐宗望寒聲道。
“嘖嘖,人都死了,怎么說當然也由得徐捕頭了,不過,孤聽聞的,卻是此次事后,長江盟于一月內土崩瓦解,六扇門趁機立足江湖,豎下如今的根基。而徐捕頭,也娶了刑部鄭尚書的千金,成了鄭尚書的半子。究竟是報仇雪恨,還是賣岳家求榮,徐捕頭自個兒心中清楚。”
辛隱王說得不咸不淡。
徐宗望的面上亦是鐵青一片。
孔青珩看著身前的徐宗望,心中更是驚詫連連。
原來,徐宗望,居然陰狠至斯!
兀然,孔青珩就想起了陳昭在大理獄里的那番話。
他的祖父、舅舅,還有他的阿娘、阿耶……是否,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們都有一層見不得光的黑暗面孔?
隱隱間,孔青珩心中的枷鎖松了,繼蘇清淺死的那次后,他心中的不知名怪獸,再次向束縛著它的籠子發出嘶吼,面目猙獰。
……
就在辛隱王和徐宗望的對峙之后,窮書生到了。
孔青珩一眼就認出了窮書生的身份,他沒見過窮書生,但在馬大爺和三娘的口中,已經聽過多次。
他知道,窮書生有一個半人高的書箱子。
有人說,里面裝著窮書生在荊州那些商鋪的地契和歷年賬本;
也有人說,它其實是一個大型暗器箱,能施出無數手段,就是一流高手也在窮書生面前討不了好。
總之,窮書生到哪都會背著它。
但,書箱子的表面都長一個樣,世上背著書箱子的人那么多,如何見得他就是窮書生?
別的地方不知,但若出現在三娘的船上,那他就只會是窮書生。
因為,三娘的花船,只接待江湖人。
窮書生是花船上唯一的例外,也是唯一書生。
他來得很快,衣衫不整,衣袖上還有兩道灰印,像是被人拿腳踢過。
“顧先生。”
看到窮書生進來,辛隱王開口喚道,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先前孤傲不可一世的辛隱王,居然在窮書生面前執了個弟子禮。
連他口中曾經照料過他的三娘,他都是那么的不客氣,如今,卻是十足一副聽話學生的模樣。
跌爆眼球。
無論,過去的江湖人對窮書生如何看待,但今日之后,其名必是教人心向神往,何況,他還有個前朝天下第一才子的身份?
可惜,今日,未必還有人能活著離開。
如果,沒有人能活著離開,那無論窮書生令身為亂黨頭目的辛隱王如何恭敬,江湖上也泛不起半點水花。
“她沒有攔住你。”
看著無視他那不整不潔的衣衫、翩然而至的窮書生,三娘嘆了口氣。
“她從來就沒有攔住過我。”
窮書生的眼神里,說不清是驕傲自得,還是悵然若失,但無論是什么情緒,他的臉都板得很直,像是一塊千錘百煉后的寒鐵,堅韌,隱忍。